關(guān)于蝙蝠
——草木蟲魚之七
苦雨翁:
我老早就想寫一篇文章論論這位奇特的黑夜行腳的蝙蝠君。但終于沒有寫,不,也可以說是寫過的,只是不立文字罷了。
昨夜從苦雨齋談話歸來,車過西四牌樓,忽然見到幾只蝙蝠沿著電線上面飛來飛去,似乎并不怕人,熱鬧市口他們這等游逛,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豈未免有點(diǎn)兒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乎。
“奶奶經(jīng)”告訴我,蝙蝠是老鼠變的。怎樣的一個變法呢?據(jù)云,老鼠嘴饞,有一回口渴,錯偷了鹽吃,于是脫去尾巴,生上翅膀,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蝙蝠這般模樣。這倒也十分自在,未免更上一層樓,從地上的活動,進(jìn)而為空中的活動,飄飄乎不覺羽化而登仙。但另有一說,同為老鼠變的則一,同為口渴的也則一,這個則是偷吃了油。我佛面前長明燈,每晚和尚來添油,后來不知怎的,卻發(fā)現(xiàn)燈盤里面的油,一到隔宿便涓滴也沒有留存。和尚好生奇怪,有一回,夜半,私下起來探視,卻見一個似老鼠而又非老鼠的東西昏臥在里面。也許它正在朦朧罷,和尚輕輕的捻起,驀然間它驚醒了,不覺大聲而疾呼,“嘰!嘰!”
和尚慈悲,走出門,一揚(yáng)手,喝道:
善哉——
有翅能飛,
有足能走。
于是蝙蝠從此遍天下。
生物學(xué)里關(guān)于蝙蝠是怎樣講法,現(xiàn)在也不大清楚了。只知道它是胎生的,怪別致的,走獸而不離飛鳥,生上這么兩扇軟翅,分明還記得,小時候讀小學(xué)教科書(共和國的),曾經(jīng)有過蝙蝠君的故事。唉,這太叫人什么了,想起那教科書,真未免對于此公有些不敬,仿佛說他是被厭棄者,走到獸群,獸群則曰,你有兩翅,非我族類。走到鳥群,鳥群則曰,你是胎生,何與吾事。這似乎是因?yàn)轵鹁龝刑羲艉碗x間的本事。究竟它和它的同輩爭過怎樣的一席長短,或者與它的先輩先生們有過何種利害沖突的關(guān)系,我俱無從知道,固然在事實(shí)上好像也找不出什么證據(jù)來,大抵這些都是由于先輩的一時高興,任意賜給它的頭銜罷。然而不然,不見夫鐘馗圖乎,上有蝙蝠飛來,據(jù)說這就是“福”的象征呢。在這里,蝙蝠君倒又成為“幸運(yùn)兒”了。本來末,舉凡人世所謂擁護(hù)呀、打倒呀之類,壓根兒就是個倚伏作用,孟軻不也說過么,“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蝙蝠君自然還是在那里過它的幽棲生活。但使我耽心的,不知現(xiàn)在的小學(xué)教科書或者兒童讀物里面,還有這類不愉快的故事沒有。
夏夜的蝙蝠,在鄉(xiāng)村里面的,卻有著另一種風(fēng)味。日之夕矣,這一天的農(nóng)事告完。麥糧進(jìn)了倉房。牧人趕回豬羊,老黃牛總是在樹下多歇一會兒,嘴里懶懶嚼著干草,白沫一直拖到地,照例還要去南塘喝口水才進(jìn)牛欄的罷。長工幾個人老是蹲在場邊,腰里拔出旱煙袋在那里彼此對火。有時也默默然不則一聲。場面平滑如一汪水,我們一群孩子喜歡再也沒有可說的,有的光了腳在場上亂跑。這時不知從哪里來的蝙蝠,來來往往的只在頭上盤旋,也不過是樹頭高罷,孩子們于是慌了手腳,跟著在場上兜轉(zhuǎn),性子急一點(diǎn)的未免把光腳亂跺。還是大人告訴我們的,脫下一只鞋,向空拋去,蝙蝠自會鉆進(jìn)里邊來,就容易把它捉住了。然而蝙蝠君卻在逗弄孩子們玩耍,倒不一定會給捉住的。不過我們蹺一只腳在場上跳來跳去,實(shí)在怪不方便的,一不慎,腳落地,踏上滿襪子土,回家不免要挨父親瞪眼。有時在外面追趕蝙蝠直至更深,弄得一身土,不敢回家,等到母親出門呼喚,才沒精打采的歸去。
年來只在外面漂泊,家鄉(xiāng)的事事物物,表面上似乎來得疏闊,但精神上卻也分外的覺得親近。偶爾看見夏夜的蝙蝠,因而想起小時候聽白發(fā)老人說“奶奶經(jīng)”以及自己頑皮的故事,真大有不勝其今昔之感了。
關(guān)于蝙蝠君的故事,我想先生知道的要多許多,寫出來也定然有趣。何妨也就來談?wù)勥@位“夜行者”呢?
Grahame的《楊柳風(fēng)》(The Wind in the Willows)小書里面,不知曾附帶提到這小動物沒有,順便的問一聲。
七月二十日,啟無
啟無兄:
關(guān)于蝙蝠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很少,未必有什么可以補(bǔ)充。查《和漢三才圖會》卷四十二原禽類,引《本草綱目》等文后,按語曰:“伏翼身形色聲牙爪皆似鼠而有肉翅,蓋老鼠化成,故古寺院多有之。性好山椒,包椒于紙拋之,則伏翼隨落,竟捕之。若所嚙手指則難放,急以椒與之,即脫焉。其為鳥也最卑賤者,故俚語云,無鳥之鄉(xiāng)蝙蝠為王。”案日本俗語“無鳥的鄉(xiāng)村的蝙蝠”,意思就是矮子隊(duì)里的長子。蝙蝠喜歡花椒,這種傳說至今存在,如東京兒歌云:
蝙蝠,蝙蝠,
給你山椒吧,
柳樹底下給你水喝吧。
蝙蝠,蝙蝠,
山椒的兒,
柳樹底下給你醋喝吧。
北原白秋在《日本的童謠》中說:“我們做兒童的時候,吃過晚飯就到外邊去,叫蝙蝠或是追蝙蝠玩。我的家是酒坊,酒倉左近常有蝙蝠飛翔,而且蝙蝠喜歡喝酒。我們捉到蝙蝠,把酒倒在碟子里,拉住它的翅膀,伏在里邊給它酒喝。蝙蝠就紅了臉,醉了,或者老鼠似的吱吱的叫了。”日向地方的童謠云:
酒坊的蝙蝠,給你酒喝吧。
喝燒酒么,喝清酒么?
再下一點(diǎn)來再給你喝吧。
有些兒童請它吃糟喝醋,也都是這個意思的變換。不過這未必全是好意,如長野的童謠便很明白,即是想脫一只鞋向空拋去也。其詞曰:
蝙蝠,來,
快來!
給你草鞋,快來!
雪如女士編《北平歌謠集》一〇三首云:
檐蝙蝠,穿花鞋,
你是奶奶我是爺。
這似乎是幼稚的戀愛歌,雖然還是說的花鞋。
蝙蝠的名譽(yù)我不知道是否系為希臘老奴伊索所弄壞,中國向來似乎不大看輕它的。它是暮景的一個重要的配色,日本《俳句辭典》中說:“無論在都會或鄉(xiāng)村,薄暮的景色與蝙蝠都相調(diào)和,但熱鬧雜沓的地方其調(diào)和之度較薄。大路不如行人稀少的小路,都市不如寂靜的小城,更密切的適合。看蝙蝠時的心情,也要仿佛感著一種蕭寂的微淡的哀愁那種心情才好。從滿腔快樂的人看去,只是皮相的觀察,覺得蝙蝠在暮色中飛翔罷了,并沒有什么深意,若是帶了什么敗殘之憾或歷史的悲愁那種情調(diào)來看,便自然有別種的意趣浮起來了。”這雖是《詩韻含英》似的解說,卻也頗得要領(lǐng)。小時候讀唐詩(韓退之的詩么?),有兩句云:“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至今還覺得有趣味。會稽山下的大禹廟里,在禹王耳朵里做窠的許多蝙蝠,白晝也吱吱的亂叫,因?yàn)槲覀兊綇R時不在晚間,所以總未見過這樣的情景。日本俳句中有好些詠蝙蝠的佳作,舉其一二:
蝙蝠呀,
屋頂草長——
圓覺寺。
——億兆子作
蝙蝠呀,
人販子的船
靠近了岸。
——水乃家作
土牢呀,
衛(wèi)士所燒的火上的
食蚊鳥。
——芋村作
Kakuidori,吃蚊子鳥,即是蝙蝠的別名。
格來亨的《楊柳風(fēng)》里沒有說到蝙蝠,他所講的只是土撥鼠、水老鼠、獾、獺和癩蛤蟆。但是我見過一本《蝙蝠的生活》,很有文學(xué)的趣味,是法國Charles Derennes所著,Willcox女士于一九二四年譯成英文,我所見的便是這一種譯本。
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豈明
(《看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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