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巫山不是云——馮劍華《愛情的故事》賞析

新年甫過。在《朔方》1月號上，馮劍華女士就將一組散文《愛情的故事》呈獻在了讀者的面前。

標(biāo)題固然浸漬著玫瑰色，但文中并無濃得化不開的重紫厚朱，卻透露出從經(jīng)歷過的愛之滄桑里流溢的淡淡的哀愁。讀來似簾內(nèi)看花，分明而又朦朧；如月夜聽簫，凄婉的清韻在耳；像口含橄欖，咀嚼而余味悠然。讀罷掩卷，或許可以觸發(fā)你感悟某些人生的哲理。文前那張作為題頭畫的“月亮”的照片，情調(diào)與作品相諧，氣氛和文章相融，也給人以美感。

說是一組，總共不過五千來字，每篇卻都包含了主人公從青年到中年的二十幾載時間跨度。藝術(shù)概括力不能說不強，作者以女性細膩的感應(yīng)神經(jīng)，敏銳的心靈觸角和中年作家的人生體驗，傳達出了愛情長鏈上各個環(huán)節(jié)的況味：《郵包》寫誤了的少女愛情；《月牙兒》是對沒有成功之愛的回想；《潭》顯示著花好月圓后的平靜；《情殤》呢，則是好夢的悲劇驚寤。用一句眼下時髦的話來說：作家多側(cè)面地對愛情進行了整體的審美觀照。

你看，那些郵包和信一次次寄來，又一次次被“她”退回去，是少女的羞怯摻和著自尊嗎？那么“她”為什么又留下一方手帕、一顆花生、一粒水果糖呢？可是少女心湖里萌生的對愛情纖弱的憧憬，抑或是回報寄郵包者一絲所能給予的慰藉？也許“她”的心態(tài)確實很復(fù)雜很微妙，說不清楚；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這一切都涂抹著東方文化心理的色彩。

《郵包》用“在她如花的年齡時，她不知道什么是愛”開篇；以“年近不惑的時候，她才明白”她曾經(jīng)“丟掉了什么”相應(yīng)：引老舍《茶館》的兩句臺詞結(jié)束：“當(dāng)年有牙，可沒有花生米；如今，花生米有了，可沒有牙。”結(jié)構(gòu)完整而精致，意思尤為含蓄蘊藉。

讀了這余音繞梁的結(jié)尾，我仿佛聽到“誤了的愛情”在嘆息；它引發(fā)我想起了唐朝女詩人杜秋娘的兩句詩：“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是不是也是《郵包》向讀者傳送的心音呢？

“沒有得到的，才是最美的。”《月牙兒》一開頭，就用這哲理式的警句，把讀者引進了一個過程，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愛之過程。然而，這過程卻模糊而不明晰，抽象而非具象，顯示了作者大幅度剪裁的藝術(shù)功力。因為作品的精魂并不在這過程中，而蘊藏于對沒有結(jié)局的初戀之美好的回憶里。

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夢永遠令人回味。因為，“在他的心中，你永遠是當(dāng)年的你；在你的心中，他永遠是當(dāng)年的他。”因為，“今生今世，在你的心中，永遠有他的位置；今生今世，在他的心中，永遠有你的位置。”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宋朝詩人陸游倘使沒有和唐琬中途離散，能寫得出這樣傷感、癡情而又充滿美好回憶的詩句嗎？

“也許，正因為沒有得到，才成為最美的。”文中反復(fù)吟唱，相互呼應(yīng)的這句話興許就是《月牙兒》的精魂罷。

文中的“你”說，月牙兒比滿月更富于詩意。我想也是，因為，它留下了大半輪影子供人想象，誘人憧憬，引人回憶……

許多人都有過未成功的初戀，愿《月牙兒》領(lǐng)著他們和她們?nèi)ビ肋h珍藏、不時重溫那一頁美好的記憶吧。

下一個該是“滿月”的故事了。

她和他，性情絕不相同。“忽然有一天”, “卻是真的‘好’上了，且中學(xué)畢業(yè)不久就建立了家庭”。花好月圓，一切都是“平靜、安詳、滿足”。于是，一輪圓月化作了一眼無波的《潭》。直到二十多年后，文中的“你”再見到他和她時，依然如此，并且還將繼續(xù)“如此”下去。

像蹦蹦跳跳的小溪一樣的“你”，與潭也似的他和她，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于是，劍華女士問道：“是小溪該去羨慕潭水，還是潭水該去羨慕小溪？”

文章答曰：“你說不清。”作家有意用了這個模棱兩可的結(jié)束語，自然并未作答，而是出了一道絕妙的試題，催讀者去猜，去想，去答。

我終于抑制不住地來應(yīng)試了。

潭擁有了自己想得到的東西，美滿而自足。有人羨慕它的平靜、幸福；有人卻惆悵于它滿足后的平庸、空虛。

小溪經(jīng)常為追求理想的歸宿而蹦蹦跳跳。有人說它因找尋不到歸宿而煩惱，有人卻稱贊它永遠充溢希望。

親愛的人們哪，你們是愿作山間的潭，還是想作奔流的小溪？就隨你們自己的意愿去選擇吧，我衷心祝你們各得其所。

這就是我的答卷，不知能及格否？

如果說《潭》是如愿以償、心滿意足后的平靜無波，那么《情殤》便是歷經(jīng)跋涉、攀上峰巔后的驟然跌落。散文第一句報道的“素的死訊”，響起了跌下深谷時令人心悸的聲音。

令“你”驚駭、令“你”迷惑不解的是產(chǎn)生那跌落聲音的原因。

“你”的女友素從少女時候起就如醉如癡地愛戀著有婦之夫的他。由此引起的素的遭遇是可以想見的：屈辱、磨難、等待……整整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多個青春美麗的日子大江東去了。二十七歲的素終于奇跡般地得到了離了婚的他，這回該是珠聯(lián)璧合了。然而不然。又過了三千多個或者四千多個日子，卻突然傳來了素從山頂?shù)洹⒆詺⑸硗龅呢摹?/p>

這一切奇怪嗎？奇怪，也不奇怪。

愈是難以獲取的，愈是想占有它；越是想得到的，宿愿一旦得償，發(fā)現(xiàn)原來不過爾爾，或竟如文中所說，和昔時的期望“大相徑庭”，那一份失落感就越濃烈。這也即是導(dǎo)致素從高山墜落、琴弦繃斷的原因。

也許，并沒有高山，那不過是素在跋涉時的假想而已。作者用從遠處近處看海市蜃樓來狀寫主人公的心境，可謂是素的知音矣。而深谷卻是實實在在的，素的死亡是它存在的證明。

文中還有些令人遐想的意象，比如，素的家里那白色與綠色，是著意寫的，它們象征什么，還是留給讀者聯(lián)想的天地為好。

《愛情的故事》到這里就讀完了。它淡雅、高潔，意象蘊含哲理，深沉留有空間，是詩化了的散文，也可以說，是用散文形式寫的詩。非對人世、悲歡、愛情三昧有深刻體察，對文字藝術(shù)有揮灑自如的造詣?wù)撸荒苓_到如《愛情的故事》這樣爐火純青的程度。

十幾年乃至近二十年前，我就讀過劍華的散文，她最早的《山花朵朵》，以及稍后的《煤城樹》《礦山路》等，正如她在《愛情的故事》中說的那樣，是她處于“豆蔻年華”時期，在“少的是色彩，多的是蒼涼”的“大山腹地”創(chuàng)造出的“并不缺少美的世界”，給山里山外的讀者以美的滋潤。后來呢？后來她的作品并不算很多，而美感卻與日俱增，藝術(shù)境界也隨人生經(jīng)歷的積累而不斷升華，少了稚嫩氣，多了深沉感。以至現(xiàn)在——一曲《愛情的故事》，內(nèi)容不見膚淺，風(fēng)格洗盡浮華，也沒有文字上的矯揉造作；而是潛沉、委婉、雋永，耐人尋味。它是“度盡劫波”后的境界，人生經(jīng)驗的結(jié)晶。

寫到這里，我又想起了另一位唐朝詩人元微之的名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我以為，可以用這兩句詩給《愛情的故事》做一個注腳和箋證。于是，擇其后面一句為拙文的標(biāo)題。

［1991年3月14日之夜于銀川湖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