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病雜憶
對口
那年我還小,記不清是幾歲了。我母親故去后,父親晚上帶著我睡。我覺得脖子后面不舒服。父親拿燈照照,腫了,有一個小紅點。半夜又照照,有一個小桃子大了。天亮再照照,有一個蓮子盅大了。父親說:壞了,是對口!
“對口”是長在第三節頸椎處的惡瘡,因為正對著嘴,故名“對口”,又叫“砍頭瘡”。過去刑人,下刀處正在這個地方——殺頭不是亂砍的,用刀在第三頸節處使巧勁一推,腦袋就下來了,“身首異處。”“對口”很厲害,弄不好會把脖子爛通——那成什么樣子!
父親拉著我去看張冶青。張冶青是我父親的朋友,是西醫外科醫生,但是他平常極少為人治病,在家閑居。他叫我趴在茶幾上,看了看,哆里哆嗦地找出一包手術刀,挑了一把,在酒精燈上燒了燒。這位張先生,連麻藥都沒有!我父親在我嘴里塞了一顆蜜棗,我還沒有一點準備,只聽得“呼”的一聲,張先生已經把我的對口豁開了。他怎么擠膿擠血,我都沒看見,因為我趴著。他拿出一卷繃帶,搓成條,蘸上藥,——好像主要就是凡士林,用一個鑷子一截一截塞進我的刀口,好長一段!這是我看見的。我沒有覺得疼,因為這個對口已經熟透了,只覺得往里塞繃帶時怪癢癢。都塞進去了,發脹。
我的蜜棗已經吃完了,父親又塞給我一顆,回家!
張先生囑咐第二天去換藥。把繃帶條抽出來,再用新的蘸了藥的繃帶條塞進去。換了三四次。我注意塞進去的繃帶條越來越短了。不幾天,就收口了。
張先生對我父親說:“令郎真行,哼都不哼一聲!”干嗎要哼呢?我沒覺得怎么疼。
以后,我這一輩在遇到生理上或心理上的病痛時,我很少哼哼。難免要哼,但不是死去活來,弄得別人手足無措,惶惶不安。
現在我的后頸至今還落下了個疤拉。
銜了一顆蜜棗,就接受手術,這樣的人大概也不多。
一九九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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