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泰戈爾的藝術創作觀

王靖

作為偉大的詩人、戲劇家、小說家、音樂家、畫家、教育家、思想家和哲學家，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對于印度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影響是巨大而深遠的。印度著名的當代學者V.S.納拉萬教授曾在其著作《泰戈爾評傳》的序言中評價泰戈爾說：“也許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的天才的最突出的特征，是他的創作成就的豐富多彩。但是，在這令人眼花繚亂的豐富多彩的后面，卻存在著某種滲透一切的哲學態度與信仰，這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種表面上并非總是明顯的統一性。”泰戈爾一生創作頗豐，他幾乎在文化表現媒介的各個方面都有建樹。他的偉大詩作、小說、戲劇、散文、歌曲和繪畫，他對于社會問題、宗教及哲學問題的思索與解讀等，無一不對20世紀乃至今天的人類社會產生深遠的影響并起到積極的指導作用。在泰戈爾被世人褒獎的眾多不同領域的作品中都滲透著同一種他對于藝術創作的哲學態度與信仰。只有了解了泰戈爾的藝術創作觀念，才會更好地理解他的文藝作品。

泰戈爾的思想，來源于古今東西方文化的融合。但他的主要思想仍與印度傳統《吠陀》《奧義書》以及印度吠檀多哲學一脈相承，即作為個體精神的“我”與宇宙精神的“梵”在本性上是同一的，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實現與“梵”合一的最高的歡樂。但他不同于吠檀多哲學的地方在于他認為神或“梵”不是絕對的虛無，必須在有限中表現出來；自然世界是真實的，人們可以“在有限之內獲得無限的喜悅”。本文試圖通過研究泰戈爾的生平和他關于藝術及哲學問題的有關言論，結合他的藝術作品，嘗試著來談談泰戈爾的藝術創作觀念。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出生于加爾各答的一個富貴世家，但他卻從未享受過富家公子哥兒的奢侈生活。作為父親的第十四個孩子，他剛出生的時候并未得到父親太多的關照。在被仆人照看的童年時期，泰戈爾就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對于自然界的細膩敏銳的洞察力、想象力和強烈的求知欲。泰戈爾家族對孩子們的要求非常嚴格，讓他們保持簡樸的生活方式，并為他們請了語言、音樂、美術、數學、武術、體育、自然、物理等各個知識領域的優秀的家庭教師。到了上學年紀的泰戈爾每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就要起床，除了到學校上學，剩下的時間就是要跟隨各個家庭教師學習知識。這些習得的知識以及從小形成的敏銳細膩的洞察力、想象力為泰戈爾日后的藝術創作打下了扎實的根基。泰戈爾家族非常喜歡音樂、詩歌，時常舉辦家庭音樂會，邀請一些著名的音樂家及文人來表演。同時，泰戈爾家族還經常邀請一些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和宗教改革人士等社會名流進行聚會，各抒己見，討論各種問題，進行思想碰撞。在這個東方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共存的家族中，許多成員也都多才多藝，在文學、音樂、美術以及哲學和數學等方面有很深的造詣。泰戈爾回憶說：我出生在這樣一種氛圍中，那里既有層出不窮的新理想，同時又有非常古老，甚至比我們常?？湟哪甏€要古老的東西。在這樣文藝思想自由的家庭氛圍中，聰慧的泰戈爾很早就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對藝術的感悟。

1880年2月，泰戈爾結束了英國的兩年留學生涯回國。此時，他的創作激情澎湃如潮水，詩歌和散文都不能滿足他想要表達的創作激情，而印度的傳統樂曲又不足以抒發他澎湃的情緒，戲劇也不能充分地抒發他的感情，于是，他便開始創作歌劇。泰戈爾創作的歌劇和詩劇融合了西方歌劇的浪漫與印度傳統的民族曲調和故事，《蟻垤的天才》《虛幻的游戲》等等劇作贏得了人們的好評。1890年之后的十年間，泰戈爾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鄉村，豐富多彩的農村生活成為他藝術創作的源泉，他開始創作短篇小說。

晚年時期的泰戈爾找到了一種新的能夠表達真善美的藝術創作形式——繪畫。1924年前后，他在草稿紙上勾畫修改詩作時，雜亂的線條引發了他的靈感，他運用天生的韻律感在畫布上盡情地涂抹，這些線條給他帶來了無比的歡樂。

泰戈爾一生在眾多的藝術領域都表現非凡，這是因為他抓住了這些形態上看似毫不相關的藝術形式的同一本質，即他獨特的藝術創作觀——通過藝術作品中真善美的表達，從而以“最高的人格”影響其他周圍相同的“實在（生命體）”，并與萬物達到和諧，達到無限的愛、喜悅和自由。

泰戈爾認為藝術創作的內容應該是表現真善美的事物。藝術創作中的真善美，其核心體現在“美”，這里的美是指通過“真”表達的美和通過“善”表現的美，兩者是相互觀照相互依存的。

泰戈爾一直強調藝術作品要關注生命的真實，表達社會的現實。他贊同“真實即美，美即真實”的觀點。他認為美在萬有之中，人、動物、植物、自然景色、社會、宇宙皆蘊涵美。藝術家的使命，就是貼近現實、貼近自然、貼近社會，感受真實，發現、體味、揭示真實中的美，動用一切藝術手段，把用情感過濾提煉的美，傳遞給受眾，在受眾的心里引起共鳴，使受眾得到藝術享受。一次，泰戈爾陪客人出游觀賞波爾普爾的美景時卻突然碰上了暴風雨，弄得很是狼狽，“我們的衣服都濕透了，身上沾滿了泥水，頭發也亂作一團”。由此，他領悟了一條藝術的真諦：“今后，不管是在長篇小說中還是在短篇小說中，我將永遠不再扯謊，說什么心中思念著情人的男主人公，能夠鎮定自若地穿越風雨而去?！碑斎唬└隊査傅乃囆g應該反映生活的真實，并不只是觸及生活的表面，而更應該揭示生活的本質，從而達到藝術的真實。

泰戈爾不僅強調藝術作品中真與美的關系，而且也注重善與美的統一。泰戈爾認為：善行使我們受益……善行之所以是美的……為何美呢？因為善行與整個世界極為和諧，與所有人的心靈有著神秘的一致。我們看到善行和真實的完全統一，它的美，就躲不過我們的眼睛了。悲憫是美，寬容是美，愛情是美……美的形象是善德的完美本相，善德的形象也是美的完美本相。倪培耕先生在其譯著中評價泰戈爾美學思想時認為，泰戈爾強調的善的事物本身就包含著美的內容和引起美感的原因，美的東西會使人們的思想凈化，把人類饑渴的精神影響成為一種崇高的精神。“美的形象實際是感性形式，引起美感的具體形象；善的形象實際是理性內容，強調社會功用，強調道德凈化作用”。泰戈爾認為藝術家的責任是巨大的。“藝術家應該提醒世界，我們表達了真理，也就生活在真理之中”。

同時，泰戈爾強調藝術創作的形式應該表現事物的韻律之美，和諧之美。作為一位偉大的詩人和音樂家，泰戈爾自小就感悟到了韻律之美。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我時常憶起的是：‘雨兒滴瀝著，葉兒顫動著?！夷钪陜旱螢r著，葉兒顫動著’，對于我是詩王的第一首詩。每當這一天的歡樂回到我心上的時候，甚至于在今天，我也體會到為什么詩歌是那樣地需要韻律。只因為有了韻律，字句終止了而又沒有終止，背誦過了，余音還在回響著；耳朵和心還能夠不時地把韻律拋來拋去地玩著。這樣，在我一生的意識中，雨兒就不停地滴瀝著，葉兒就不停地顫動著?！蓖陼r期的泰戈爾對韻律就有著這種獨特的感悟，而泰戈爾成熟的韻律觀則源自于他對印度古代經典《奧義書》的感悟。《奧義書》云：一切在生命中顫動，一切皆為歡樂。這種韻律，是生命的顫動，是生命運動的一種平衡狀態，是和諧狀態的美。

泰戈爾非常注重在藝術創作中表現這種韻律之美、和諧之美，以求達到生命的歡樂?！绊嵚墒鞘裁?？它是由和諧產生和規定的節奏的起伏變化，是藝術家手中的創造力?！碧└隊栆簧荚趥鞑ト伺c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以及各群體之間的和諧相處，傳播這種韻律之美，和諧之美。泰戈爾曾說：“我的畫作，是用線條畫出來的韻律。”韻律使泰戈爾的藝術創作更加豐富。泰戈爾曾為自己一幅名為《鮮花》的畫作配詩一首：

麗人，枝頭上的花兒

一直躲在綠蔭里等你。

是你呼吸的聲音

把花苞里的她喚醒，

在你臉上她看到了什么東西？

她在說：我與你一道

蘇醒在遠古的哪個拂曉？

沐浴著第一抹陽光，

你與我在手腕上

系了音律的圣線一條。

……

你與我的相同之處是

保持著遠古純凈的韻律。

元初的同一種樂音

縈繞在你我的心中，

它的音流至今是內向的。

我找不到恰當的語言，

說清哪個方向有它的企盼。

女友，今日我恍然醒悟，

美在我身上停止了腳步；

而在你身上變成了甜蜜的愛戀。

泰戈爾的藝術作品受到廣大印度人民乃至世界人民的喜愛，是因為他獨具天賦，把這種韻律之美融入他的藝術作品之中，讓人們感受到了生命中韻律的歡樂。有學者高度評價了泰戈爾的藝術作品，尤其是他的音樂，是一團知識與智慧的體系，在遇到危機時能夠激發熱情，在情場失意時能治療心病。

最后，泰戈爾認為藝術創作的核心靈魂應該是體現人格，激發人們心中最高的人格。在藝術創作中，除了內容上的真善美和形式上的韻律美，泰戈爾還十分強調作者自身的感受。他認為只有作者的情感配上完美的韻律才能夠使藝術作品超越它本身的內容。這樣的藝術作品才能夠在人們的心靈留下回味的歡悅，作者的情緒與受眾的情緒才會達到完美的統一。泰戈爾主張藝術家應該把一種“普通的”情緒，使用出人意料的表達方式，呈現在人們面前?！耙磺猩裰墙∪淖x者都會以歡樂的心情承認這情感”。這里所講的藝術作品應當激發人們心中最高的人格，通俗一點，即是指藝術作品應當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如何使藝術作品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呢？泰戈爾闡明了原委。

泰戈爾在《藝術是什么？》一文中指出：藝術的基本目的是使用美術和音樂的語言表現人格。因為，藝術產生的原因是“在我之中還有另一個人，它不是肉體之人，而是人格之人。我們有心靈，而心靈也要尋求它自己的食物”。于是，藝術產生了。藝術使我們忘卻了為了衣食住行的索取與奔波，忘卻了世俗名利的追逐，心靈沉浸在真善美所帶來的歡愉之中，人格之人體驗到和諧、寧靜與自由的美。

所謂藝術感染力，主要是指能夠引發欣賞者產生情感共鳴的藝術力量。藝術感染作用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寓教育于娛樂之中。泰戈爾強調的是在娛樂欣賞的同時達到藝術教育，即是以藝術作品中的人格（美）影響激發受眾的最高人格，以達到至高的歡樂和喜悅。

泰戈爾曾說：“一朵花，當我們分析它時，它是無，但當我們欣賞它而感到歡樂之時，它就是一朵花。這種歡樂是真實的，因為它是人格的。完美的真理只有依靠我們的人格才能完美地被認識。”

在泰戈爾的眼中，任何一種與藝術創作者的人格相近的事物都能夠影響到他，吸引并抓住他的注意力，將這些事物或人物與他自己的人格融合在一起創作出藝術作品，這樣的藝術作品才會更為豐富，更為博大，才會感染受眾，引起受眾的共鳴，并帶給他們歡樂。同時，他也可以在受眾的共鳴和歡樂中感覺到自己生命的延伸和至高的喜悅。

泰戈爾在他的藝術創作中運用充滿人性的真善美的表達，以韻律與和諧為體，用最美、最崇高的人格影響、關懷和凈化了千千萬萬民眾的心，而他的藝術作品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化作了永恒。

王靖，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南亞學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