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的婚姻研究報告
董友忱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āth Tagore,1861.5.7~1941.8.7),是近現(xiàn)代南亞孟加拉語的偉大詩人、小說家、戲劇家、音樂家、畫家和杰出的社會活動家。1913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他出生在印度最大的城市加爾各答一個“比拉利”(孟加拉語的意思為“不潔凈的”)婆羅門家庭。
泰戈爾的婚姻觀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的婚姻觀,大體上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反對封建式的包辦婚姻,反對損害兒童身心健康的童婚,反對帶有買賣性質的陳舊的妝奩陋習,反對印度教社會中一度流行的贊美寡婦守節(jié)和焚身殉夫的惡習,反對脫離家庭的禁欲主義,反對把為社會服務同享受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對立起來。他贊美和向往青年男女自由戀愛式的婚姻,主張寡婦可以自由改嫁。
羅賓德拉納特的婚姻觀在他的文學作品里得到了充分的反映。
《莫哈瑪婭》是泰戈爾短篇小說中的名篇。在這部作品中他以欣賞贊美的文筆描寫了少女莫哈瑪婭中午與自己的情人幽會的場面。不料,這種幸福的幽會卻被莫哈瑪婭的哥哥撞見了。惱羞成怒的哥哥當晚就逼迫莫哈瑪婭嫁給了一個垂死的老婆羅門。隨后又把她捆綁在焚燒老婆羅門尸體的柴垛上,讓她焚身殉夫。突然天降大雨。火焰被瓢潑般的雨水熄滅。莫哈瑪婭得救了,但是她那俊美的容顏被燒毀了。莫哈瑪婭來到自己心上人的住處,向他提出了結合的條件:她要求她的愛人承諾,永遠不能瞧看她的臉。兩個有情人逃往外地結合了。從此莫哈瑪婭臉上一直蒙著面紗。這層薄薄的面紗仿佛就像一堵墻,把兩顆心隔開了。在一個皎潔的月夜,她的愛人乘莫哈瑪婭熟睡之際,悄悄地來到她的床前,揭開了她的面紗,看到了妻子那張被燒傷的臉。這時莫哈瑪婭被驚醒了。她站起身來,重新蒙上面紗,走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在這篇作品里,作者憤怒地控訴了封建包辦婚姻和寡婦焚身殉夫惡習毀滅人性的本質,熱情地贊美青年男女的自由戀愛婚姻。
《筆記本》是泰戈爾創(chuàng)作的又一篇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小說的主人公烏瑪,是個喜歡學習的小姑娘,可是她剛9歲時就出嫁了。出嫁時也帶走了她哥哥送給她的一個筆記本。她在想家的時候就打開筆記本寫一點兒自己的感想。烏瑪秘密學習的事,被發(fā)現(xiàn)了。粗暴的丈夫命令她交出筆記本,從此剝奪了她學習的權利。泰戈爾通過這篇小說,無情地鞭笞了童婚制度對兒童心靈所造成的傷害。
《河邊臺階的訴說》這個短篇小說,以河邊臺階的口吻講述了一個包辦婚姻所釀成的悲劇。庫蘇姆很小的時候就結婚了,婚后和丈夫在一起只生活了一兩天,以后她再也沒有見到她的丈夫。她從一封信中得知,她的丈夫死了,她當時才只有8歲。她又回到位于恒河岸邊的家鄉(xiāng)。一晃10年過去了。如今她已經(jīng)18歲了,出落為一個俊美而又充滿青春活力的大姑娘。一天,村子里來了一位年輕英俊的苦行者。庫蘇姆認出來了,他就是自己的丈夫。因此,她心里又燃起了重新生活的希望之火。一天黃昏,她向苦行者表達了自己的心曲,可是卻被苦行者拒絕了。庫蘇姆絕望了,于是她慢慢地走進恒河的懷抱。通過這個凄慘的故事,作者憤怒地控訴了包辦式的童婚和禁欲主義。正是這兩種惡習毀滅了庫蘇姆年輕的生命。
《新郎與新娘》是泰戈爾創(chuàng)作的另一篇短篇小說。作者在這篇小說中塑造了一個敢于反抗父母包辦婚姻的青年形象。父親讓朱克多·紹諾特庫馬爾與一個婆羅門富翁的女兒結婚,被他拒絕了。父親一氣之下,將他趕出了家門。盡管在婚姻問題上這位青年經(jīng)歷了周折坎坷,最終也沒有結婚,但他并不后悔。
短篇小說《偷來的寶物》是一篇最能體現(xiàn)泰戈爾婚姻觀的作品。這篇優(yōu)秀作品,十分生動地描寫了小說主人公“我”與蘇耐特拉真心相愛而結成眷屬后21年來的幸福生活,贊美了他們那種甜蜜的自由戀愛婚姻。現(xiàn)如今,他們的女兒已經(jīng)17歲了,并且也像蘇耐特拉當年愛“我”一樣,深深地愛著賽林。可是賽林與奧魯娜的生辰八字不合,所以蘇耐特拉堅決反對他們結合。這時候“我”向妻子披露了21年前的一個秘密:本來“我”與蘇耐特拉的生辰八字是不合的。當時蘇耐特拉的母親看到他們倆真心相愛,不忍心拆散他們,于是她就把女兒的生辰八字預先偷偷地告訴了“我”,并且讓“我”對照她女兒的生辰八字,改動自己的生辰八字。這樣,他們就幸福地結合了。“我”對蘇耐特拉說:“你的女兒愛戀賽林,只要了解這一點就足夠了。其他一切都不必過問啦。”聽了丈夫的述說,蘇耐特拉消除了顧慮,開始接納賽林了。通過小說主人公“我”的親身感受,泰戈爾由衷地贊美純真的愛情和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
泰戈爾不僅在小說中,而且在一些戲劇和散文中也表達了他對戀愛婚姻的觀點。劇本《獨身者協(xié)會》清楚地表明了羅賓德拉納特的婚姻觀:贊美自由戀愛的婚姻,反對獨身主義,反對把為社會服務與戀愛結婚對立起來。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在《旅歐書扎》中也以贊美的文筆,向朋友描述了他曾經(jīng)住過的卡先生家長子與其情人自由戀愛的情景。他寫道:“卡大公子白天在辦公室,傍晚才回家,難得見上他一面。他和伊小姐雙雙墜入愛河,兩人情投意合,如膠似漆,星期日一起在教堂做兩次禮拜。卡大公子下午一有空就去戀人家喝茶,星期五必定在她家用晚餐。兩位情人在一起是何等快活,再也不愿和家人一道消遣。”從這種贊美羨慕的敘述中可以看出,這種自由戀愛的婚姻正是年輕詩人所向往的理想婚姻。
總之,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在婚姻問題上所持的觀點,毫無疑問是屬于現(xiàn)代的、進步的。他既反對由父母包辦的封建式的買賣婚姻,反對童婚和那種要求女方家長付給男方巨額財禮和嫁妝的陳腐妝奩習俗,又反對帶有迷信色彩的以生辰八字決定婚姻大事的愚蠢做法,反對獨身主義。他所向往的婚姻,無疑是以愛情為基礎的男女雙方自由戀愛的婚姻。
泰戈爾的實際婚姻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自己的實際婚姻卻與他的理想相去甚遠。在泰戈爾家族這個大家庭里,詩人的父親是主宰一切的,特別是兒女的婚姻大事,都是由他來做主的。因此,年輕詩人的婚姻不可能是自由戀愛式的婚姻,而只能是由父親做主。他給小兒子劃定的擇偶范圍是婆羅門種姓。最后在現(xiàn)在孟加拉國庫爾納縣南小區(qū)福爾竇拉村的拉伊喬杜里家里物色到了對象。
相看過女方之后,就定下了結婚的日期。年輕的詩人親筆給自己的要好朋友普里耶那特·森寫了一封請柬,在這封請柬中表達了一種充滿嘲笑的調侃心境。在這封請柬的頂端是旭日東升的一幅畫,旁邊是鉛印的莫圖舒頓·德多(Madhusudan Datta,1824~1873)那首著名的詩《自我哀傷》中的一行詩句“啊,在理想的騙局中我忘記了得到過什么”。在這行詩的旁邊是羅賓德拉納特的手書:“不是我的格言。”請柬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先生:
在阿格拉哈揚月24日,即下個星期日那個吉日良辰,將為我的親密朋友——尊敬的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舉行幸福的婚禮。為此您能于上述之日的晚上光臨焦拉桑科的代本德拉納特·泰戈爾府邸的第6號樓觀賞婚禮,將會使我和我的親屬十分感激。
此致
敬禮!
忠誠的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
從這封請柬的內容看,仿佛不是羅賓德拉納特自己結婚,而是他的“親密朋友——尊敬的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結婚。看起來,這似乎是很滑稽的事情,其實,這正反映了年輕詩人當時的心境,反映了他對自己這樁婚事的不滿,也是他發(fā)泄自己內心憤怒的一種特殊形式。讓他這樣一個年輕有為的青年與一個不識幾個字的、容貌并不美麗的9歲小女孩結婚,在他看來,這簡直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因此,詩人的內心是苦澀的,可是他又不能公開表示反對。于是他就采取了這樣一種很滑稽的發(fā)泄內心憤怒的形式。
他的這種不滿情緒在結婚的儀式上也顯露出來。在新房里舉行往盤碗里裝米豆儀式的時候,羅賓德拉納特惡作劇般地將所有陶盤陶碗都反扣過來。
他的小嬸子特里普拉蓀多麗問他道:“羅比,你這是在干什么?這就是你做的裝米豆儀式?你為什么把這些陶碗都翻扣過來呢?”
羅賓德拉納特回答說:“嬸子,你不知道,一切都被顛倒過來了,因此,我也把這些陶碗反扣過來。”詩人在婚禮上演出了一場惡作劇:他違反傳統(tǒng)習慣,沒有認真地履行婚禮儀式上的程序,而是將所有碗盤全部反扣過來了。通過這種反常的舉動,他向人們暗示,現(xiàn)在強加給他的這樁婚事是反常的,因此他才說,“一切都被顛倒過來了”。可見,他的內心里是不滿的,所以就用這種惡作劇式的行動來發(fā)泄自己內心里的郁悶。
當時孟加拉社會的早婚風俗是很盛行的。這種早婚通常是女方年紀小,而男方的年紀并不小。這一方面與處于熱帶的印度女孩子成熟得比較早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印度教社會的高額的陪嫁費有關。因為姑娘的年齡越大,男方索要的陪嫁費就越高。因此,有女兒的父母都希望盡早地將女兒嫁出去。如果說,以前中國的婚姻是男方家長出高價買媳婦,那么,印度的婚姻就是女方家長出巨資買女婿。女兒嫁不出去,其父母在人們面前就會抬不起頭來,所以,父母都希望早點兒為女兒完婚。這就是印度教社會早婚盛行的社會根源。
生活在這樣一種社會環(huán)境中,即便具有進步婚姻觀的泰戈爾,也是無能為力的。泰戈爾家族屬于“不潔凈的”婆羅門種姓,為兒女尋找對象受到了一定的限制。詩人的父親也必須早早為兒女張羅婚事。所以泰戈爾家族的女孩子們幾乎都是早婚,例如,詩人的二姐蘇庫瑪麗11歲結婚,詩人的四姐紹爾諾庫瑪麗也是11歲結婚。羅賓德拉納特的幾個嫂子幾乎都是在很小的年齡進入這個大家庭的。例如,詩人的二嫂甘丹儂蒂妮7歲結婚,他的五嫂迦竇姆波麗9歲結婚。
年輕英俊的羅賓德拉納特與婆波達麗妮于1883年12月9日舉行了結婚儀式。小姑娘是1874年3月1日出生的,當時還不滿10歲(9歲零10個多月),比自己丈夫小13歲。結婚前她的名字是婆波達麗妮,在娘家大家都叫她“波多”(意思是“蓮花”)。“穆里納莉妮”是婚后丈夫給她起的新名字,孟加拉語的意思是“蓮花”。
恩愛夫妻
詩人的堂嫂紹烏達米妮(?~1911)是穆里納莉妮的堂姐。紹烏達米妮是詩人三叔吉林德拉納特的四子古嫩德拉納特(1847~1881)之妻。這樣,詩人和穆里納莉妮既是夫妻,又是親戚關系。因此,盡管詩人心里對這樁婚事不悅,但是羅賓德拉納特還是把穆里納莉妮當做小妹妹一樣看待。
詩人的父親也意識到了,小兒媳婦畢竟還是個孩子,文化水平實在太低了,也不懂英語,于是他們結婚兩個月后,他就從外地寫信來,吩咐小兒子把新媳婦送到一個學校去學習英語。穆里納莉妮非常聰明,學習又非常刻苦。經(jīng)過一年來的學習,她基本上掌握了英語和梵語,她的母語——孟加拉語的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她還學會了彈鋼琴和演戲。她非常喜歡讀書。
穆里納莉妮并不是美女,但是她的優(yōu)秀品質和美好性格卻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她樸實、善良、合群,極富同情心,而且具有很強的親和力。在這個大家庭的同輩姑娘媳婦中,她的年齡最小,可是她們有什么事情,都愿意找她商量;有什么心事,也愿意向她傾訴。她為別人的不幸而痛苦,為別人的幸福而高興。她不喜歡打扮自己,可是她喜歡打扮別人。關心和幫助別人——已成為她的自覺行動。因此,她不久就贏得了全家人的喜愛。
詩人逐漸接納了自己的妻子。1886年10月25日,詩人的大女兒瑪圖麗洛達出世了,乳名“貝拉”。1888年11月27日,他們的第二個孩子——羅廷降生。
后來,羅賓德拉納特第二次前往英國。他在途中很惦記妻子、兒女。他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星期日的白天黑夜,我覺得我的靈魂已經(jīng)離開肉體,飛到了焦拉桑科。你躺在一張大床的一側,在你的身邊是貝莉娃。我輕輕地撫摩著你說,小媳婦,記住,在今天——星期日的夜里,我離開肉體來與你會面了。我從英國回來后我將會問你是否看見了我!……當我生病的時候,你們會惦記我嗎?我那顆沉重的心急于想回到你們的身邊。今天我只是覺得已經(jīng)沒有像家那樣的地方了——這一次回家后我再也不去任何地方了。”(泰戈爾的《書信集》第1卷,第1封信,第2頁)。這封信表明,年輕的詩人對妻子兒女是何等的眷戀啊!
羅賓德拉納特對妻子是很尊重的。他在致朋友普里耶納特·森的信中寫道:“你寫信請我去加爾各答——我也早就想去,但是由于害怕瘟疫女主人不讓我去。在我們焦拉桑科的家里有兩個清潔工已經(jīng)得了瘟疫,在這種情況下即便借口說有什么緊急工作,我也根本沒有希望能夠請下假來。盡管努力了,最后也只好罷休。”(《書信集》第1卷,第8封信,第141頁)
后來,穆里納莉妮又生了三個孩子:二女兒蕾怒卡、小女兒米拉、小兒子紹明德拉納特。1902年3月間,詩人將一家人帶到山蒂尼克侗,安頓下來。穆里納莉妮全力支持丈夫的辦學事業(yè),為了緩解經(jīng)濟上的困難,穆里納莉妮將自己的所有金銀首飾都交給丈夫變賣了,并且承擔起照顧學生們飲食的義務。然而,災難突然降臨了,這一年的6月間,穆里納莉妮病倒了。在妻子患病的兩個月期間,羅賓德拉納特晝夜守候在妻子的身邊,輕輕地為她扇扇子,盡心盡力地照顧她。1902年11月23日,穆里納莉妮在焦拉桑科病逝,享年只有28歲。
妻子逝世后,詩人寫了27首短詩,緬懷自己的妻子。后來這些詩以《懷念集》為書名出版了。《懷念集》以及其他懷念妻子的詩歌,既表達了詩人的悲痛和哀傷,也表達了他對妻子的愛戀和思念。他在一首詩里滿懷深情地這樣寫道:
悲愴的深夜,你默默出屋,
踏上從未走過的陌生的路。
動身的時候你默然無語,
未收下任何人的送別詞,
踽踽步入沉睡的世界——
不見你的身姿,在漆黑的子夜,
你那為我熟稔的溫和的容顏
隱入數(shù)不清的繁星之間!
你就這樣空手歸去,
不帶一樣家里的東西?
二十年你苦樂的負重
丟在我的懷里,你獨自遠行。
多少年你吉祥的雙手以愛情
建立起來的美滿家庭,
充滿你真摯的溫柔,
今宵永別,什么也不帶走?
……
你在家每天叫我進寢室時,
嗓音是那樣溫柔、甜蜜。
今日你默默隱入茫茫宇宙,
宇宙中喚我聲音那么凄楚。
以往你準時輕輕推開房門,
從今后關門再也無人來提醒。
……
靜坐在孤寂中我沉入冥思:
人世間你的品行無與倫比!
總之,我們可以這樣說,羅賓德拉納特和穆里納莉妮真稱得上一對恩愛夫妻。他們互敬互愛,攜手走過了20個春秋。他們的婚姻生活是幸福美滿的。
董友忱,中央黨校文史教研部教授
上一篇:泰戈爾的人生觀與世界觀
下一篇:泰戈爾的思想傾向與詩學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