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跋
寫序或寫跋是一件難事,尤其是自己來寫;故聰明的人都回避了它;但最聰明的人在今日是應該不寫詩的,此層既做不到,則何在乎區區的序跋乎?此所以斗膽有一首詩充序,卻還要來一個跋。跋曰:
“本集共收詩五十七首,除《春野》外均從《夜》以后所寫中選出;《春野》一首因此只得獨列在篇前,原無心以之作序
題目《春野與窗》是在寫了《窗》后得到的;《窗》共寫了整整三天;這三天中我把所有雜念都丟開,將心沉在這一件事上;除了到院中走走外,人便整個的陷入深思了;這樣平均每天約能完成一節;到了第三天的夜間才算寫好了最后的一句。雖然以后寫《幸福的歌》也用同樣的時間;寫《細雨》則更寫了三天后中斷了,又繼續了三天才寫完,但寫后都反而覺得苦悶了。獨寫《窗》時精神異常愉快;我不斷的把七八行詩變成兩行,一行,到有一句可以用時仿佛才可以喘過一口氣來,接著便仍又寫下去,我開始覺得在一種新的風度的嘗試中,能夠把自己用毅力安頓在長時間的追求里,忠實的完成了它的欣慰。(我好像到如今還不大懂得什么是‘內容’,也不很懂得什么叫‘意識正確’,什么叫‘沒落’。我覺得‘內容’永遠是人生最根本的情緒;是對自由,對愛,對美,對忠實,對勇敢,對天真……的戀情;或得不到這些時的悲哀;悲哀即使絕望,也正是在說明是不妥協的;是永對著那珍貴的靈魂的!我覺得除非有人反對自由,反對愛,反對美,……或過分的空洞的喊著并不切實的情緒,那才是‘意識不正確’;若有人對自由,對愛,對美,……麻木了,不興奮了,不熱烈,不真,那才是‘沒落’。至于內容則古今如一——材料雖然時時不同,正如在寒帶則寫冰雪,在熱帶則寫森林,它乃是表現內容的工具,什么用來方便則用什么而已——我們并不能在自由,愛,美,……之外再添一些什么,但我們可以在本是寂寞的地方把這些偉大的情緒印證出來——如‘池塘生春草’原是個無人理會的寂寞的地方;一經點出,則便有無限的情緒在——這新的地方的加多,便是精神園地的擴大,也便是人類文明的證據。文學的靈魂我只知是如此的。但在追求這靈魂時,須有一付身手,這身手便是介乎內在的情緒與外形的字句之間的風度;曰渾厚,曰警絕,曰沖淡,曰沉著,曰深入淺出,曰不可捉摸,……均是。)但同時使我覺得我現在是離《春野》那樣簡樸直接的詩很遠了!這兩種風度我是都深深喜愛的,在此時不覺有一點近乎悲哀的心,是我為什么竟非離開這個或那個不可呢?同時乃更有一種清醒的自覺:從這一年所寫的詩中看來,我是正追求于這二者之間的;《春野》與《除夜》很相像,而《窗》則與《秋深的時候》類似,于是我立刻為我想起這樣一個書的名字來。它是能替我這一年工作的情形留下一點痕跡的,它是訴著我努力追求中的一點苦樂;因此我印這本集子乃更有了另外的一點點藉慰,使我自知這一年雖然臨了這樣悵惘卻是并不懶惰的;那么即使是詩寫得太壞,也不羞于見人了。”
《夜》出版時,一多先生為我作封面;平伯先生為我寫序;因無跋都不曾謝謝,敬在此補謝。
二十三,十,一,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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