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蘭花
齋堂的墻上掛著《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和《無為寺全景圖》。
師父邀我和盧恒跟他一桌,同桌的還有劉居士和師父那三個“小菩薩”。雖是素齋,卻也豐盛。師父的飯吃得有些忙,他不停地給孩子們夾菜,菜夾到誰碗里,誰就會大喊一聲:“謝師父!”孩子們也不斷給他夾菜,他則不停地說:“阿彌陀佛。”在無為寺,除了“師父”,說得最多的便是“阿彌陀佛”。吃飯前,要集體念一聲“阿彌陀佛”;誰先吃完想離開,要起身向每桌說一聲“阿彌陀佛”;每桌還在吃的人要放下碗筷,雙手合十回一聲“阿彌陀佛”。
吃過午飯,在老地方又喝了幾杯茶后,師父起身告辭。
“師父,您去哪兒?”問完,我想,這回該不能說“喝茶”了吧。
“去種蘭花。”師父說。
“我能幫您種蘭花嗎?”
“你不用幫我種,我也是幫佛祖種的。”
“那我能跟您一起幫佛祖種嗎?”
“呵呵……”師父朝我招了招手。
蘭花房是新建的,在大雄寶殿北邊的山坡上。幾十株蘭花赤條條地躺在桌子上,整整齊齊。我們的工作是為蘭花換土。“土”跟想象中的不一樣,是由葉子、松針、被掐成小塊的泡沫塑料和有機肥組成的。在師父的指揮下,我們很快相互配合著幫佛祖的蘭花換土。我的工作是先捧一部分“土”到四周留著小孔的花盆里,等師父將蘭花放入后,再捧“土”將其填滿,最后,我遞上一片干了的青苔,師父把它覆蓋在上面。
偶爾,我也會把那些躺在桌上的蘭花遞給師父。蘭花可拿下面的根,也能提上面的葉,但不能抓中間。中間有芽,手捏到蘭花的芽不好。師父教的。
“最早推崇蘭花的是孔子。孔子以‘芝蘭生于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困窮而改節’的精神氣質,來頌揚堅定向上的人格。孔子之后,越王勾踐在渚山種蘭花以明志。屈原流放沅湘后,在那里種了大片蘭花,身上佩蘭,嘴里詠蘭,以蘭自喻高潔。再后來的魯迅、朱德、張學良也精心養蘭,張學良評價蘭花時說:‘蘭花花中君子,其香也淡,其姿也雅,蘭的境界幽遠。’蘭花不但能明志,也能入藥,《神農本草經》、《本草拾遺》、《本草綱目》中都有蘭的藥用記載。蘭花的根油炸、熬湯都很好,還有蘭花餡的湯圓,只有在無為寺才吃得到,不過,過年才有……”我驚奇地發現,當我徹底放棄提問的沖動后,師父卻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接著,博聞強記的師父又告訴了我無為寺種蘭花的淵源。
“明朝的《大理府志》記載,寶姬蘭苑,在雙鴛溪南,無為寺旁,苑內各種名蘭達數千盆,盆盆高雅脫俗,芳香四溢……寶姬便是段寶姬,又名僧奴。她三歲隨母聞雞舞劍,七歲能文,八歲寫下‘綠蔭叢下吐幽芳,雖非國色得天香。瑤臺邊上仙家草,移栽人間將相家’的詩句贊美蘭花。九歲通琴、棋、書、畫。十五歲時,其父段功因功績顯赫,被梁王用孔雀膽毒死。寶姬親手繡制‘誓報父仇’的旗幟,寫下《悼父哀》,立志要為父親報仇。不久,寶姬自愿嫁給四川建昌(今西昌)的土司阿黎,期望他出兵替父報仇。但阿黎沉湎酒色,無心出兵。明朝統一后,明太祖朱元璋赦免了大理段氏,寶姬聞訊,悲喜交加,攜女歸宗大理。經歷了國破家亡,夫妻離散的打擊后,寶姬看破紅塵,皈依佛門,在無為寺旁建起‘龍淵庵’,遍種蘭花,自號‘蘭室居士’,常與高僧大德、文人雅士在蘭苑內吟詩作對、琴棋書畫、以蘭會友,并整理寫成了大理歷史上第一部描寫蘭花的著作《南中幽芳錄》。”
“師父,您是來了無為寺才開始種蘭花呢,還是原來就種?”
“了解到無為寺種蘭花的歷史后,我才開始種的,不過,我從小就喜歡花花草草。”
“那您剛來的時候,這兒蘭花多嗎?”
“哪兒還有什么蘭花?我是1988年一個人上來的,那時候這兒廟墻早塌了,蘭花沒有,雜草倒滿地都是。”
“無為寺的歷史悠久嗎?”
“太悠久了。忽必烈率蒙古軍攻打大理,先打的就是無為寺。大理國持國三百多年,二十二位段氏君王中,有九位都在這無為寺出家。所以,這里是大理國的皇家寺院,也是培養軍事人才的地方。”
“忽必烈帶來十萬大軍,在無為寺就消耗掉二萬。攻克大理后,元兵燒了無為寺,明朝時重建,清朝末年,無為寺繼續毀于戰亂,民國時又重修,‘文化大革命’又被毀掉。在我上山之前,無為寺還做過茶場的宿舍、瘋人院、林彪部隊的營房。總之,多災多難。”
“您來的時候,寺里還有什么老東西嗎?”
“就剩大雄寶殿前的那口大鐘了,那是明朝正統年間的無為寺的住持鑄的,聽村里人說,‘大躍進’時,也有人想把它敲了拿去大煉鋼鐵,但沒能敲開。”
“您是怎么開始重建起來的?”
“三塊石頭一口鍋,慢慢建唄。剛來時,山下的村民跑來搗亂,說他們是重建無為寺委員會的,只要我給他們買點啤酒和豬頭肉,開工資,他們就給我當護法。我說,歡迎各位護法,但我這兒只有豆腐白菜,我吃什么你們吃什么,想開工資你們去跟政府要,我也沒工資。后來,他們又不時帶些精神病人上來搗亂,一鬧就是六七年,就是想要這片地。”
“您當時沒想過離開嗎?”
“也想過,但我走了是小事,出家之人何處不能安身?重建無為寺既然輪到我,便是我的責任,我的因緣。”
“那您最后又是怎么讓他們不鬧的?”
“有一次,十幾個人拿著鋤頭棒棒要沖大雄寶殿,我就運了口氣,朝殿外的大鐘打了一拳,巨大的鐘聲把他們鎮住了,之后,便再沒人敢上來搗亂。”
我們一邊種著蘭花,一邊聽著師父講故事。蘭花的香味縹縹緲緲,似有似無,似遠似近。盧恒見師父講得開心,便從包里拿出相機,準備拍照。
師父停下手中的活,對盧恒說:“何須拍?”
盧恒愣了一下說:“拍些照片,也好給這些蘭花留些資料。”
師父說:“資料已經留過,無須再拍了。”
停頓了一下,師父突然問盧恒:“‘無明欲望,明心見性’,這些你拍過沒有?”
“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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