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風景
2005年,加德滿都。
漢娜住到加德滿都已經五年了,她現在是加德滿都大學佛學院的留學生,再過半年,她就畢業了。
這是像其他早晨一樣的一個早晨。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也沒有任何溫柔的音樂,但漢娜總能聽到很多聲音。那是周圍幾家寺院里各種法器的聲音、喇嘛們此起彼伏誦經的聲音、街上汽車喇叭的聲音、鄰居家狗叫的聲音……這些聲音混在一起非常好聽——漢娜樂于被這樣的聲音吵醒。
漢娜起身走進廚房,從冰箱里取出一袋吐司面包,放了兩片到烤面包機里,她能聞到它們在面包機里散發出的香味。加上一碟黃油,一壺綠茶,這是她簡單的早餐。從書房的窗戶向外望去,漢娜能清楚地看到佛塔上那雙標志性的眼睛,佛塔的正方塔身象征土地,圓頂象征水,上方的眼睛是開悟的層級或象征火,上面的傘象征氣……她已經熟悉了關于佛塔的一切。
一朵朵云彩在佛塔上空泛起紅光。
她學會了如何讓自己處于一種完全寧靜和放松的狀態,學會了如何將自己和周圍的環境隔離,讓心意釋放如鳥一般飛翔,然后看到自己的過去、現在、未來,如同云般飄過眼前。
不過,藏語和佛經的學習卻要比想象中的枯燥且吃力。三年前,她開始學習藏文。她想把那些美妙的佛教哲學翻譯成德語??伤l現,多年的修行雖使她變得越來越堅定和頑強,可歲月的流動也在使她的記憶力慢慢逝去。
漢娜的頭發越來越短了,比有些懶得剪頭發的喇嘛還短。買的衣服也大多接近喇嘛袈裟的顏色。暑假剛過,學校還沒有開學,她打算到佛塔廣場邊上那家叫做“天堂風景”的餐館吃午飯。她換上了那件褐色的尼泊爾式套裝。不過,她心里有數,心中的顏色與自己身上的顏色并不完全一致,還沒有達到清心寡欲。有時候,她甚至會逃課,只是躺在床上悄無聲息地靜聽發自內心深處的聲音。
狹窄的街道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狗。汽車喇叭響起時,它們只是用懶散的眼光尋找下一個可以蜷縮一團的地方,而不在乎是誰打擾了它們的夢。有些狗的腿已經被汽車壓殘了,無力地在后面拖著。從住處到佛塔廣場步行大約十分鐘,遇見熟人時,漢娜會雙手合十,跟人招呼“Namasde”(尼泊爾語,你好)。
在街角的報刊亭,漢娜買了一份英文的《加德滿都郵報》。關心時局以了解自身處境,這是各國使館對那些待在加德滿都不想走的國人的建議。盡管那些穿行于加德滿都的西方悟道者都把這里當作心靈的歸宿,可他們畢竟是外國人。
報紙頭版的照片很有趣。那是游行示威者和全副武裝的軍警們發生沖突的場面。這些日常政治新聞的主角都很年輕,他們互相扔著石塊,臉上卻流露出嬉笑的表情。
這是一個政局動蕩不定的國家,政府內閣幾乎年年在換。尼泊爾共產黨中激進的一派在1996年宣布退出議會后,建立了反政府武裝。在接下來的十幾年里,這場所謂的“人民戰爭”已造成了上萬人的死亡。
漢娜經常在路上看見穿著各式軍服的士兵,他們神情悠閑地在馬路上溜達。漢娜對武器不怎么了解,但她知道那不是什么先進武器。很多士兵手里拿的似乎只是一把簡單的獵槍,甚至是一根細長的木棍。街上的掩體也各式各樣,有比較固定的瞭望堡壘,也有用一個鐵皮圍起來正好站上個把人的簡易工事。空曠的道路上孤零零站著這么一個鐵皮子半截人讓漢娜覺得有點滑稽。
沒有人喜歡現在的新國王,也沒有人不懷念過去的老國王。2001年6月1日晚上,受到人民普遍尊敬和愛戴的比蘭德拉國王被堅持自己婚姻選擇而喪失理性的王儲開槍打死。漢娜不明白為何到了二十一世紀,老國王還要堅持不同種姓不可通婚的習慣,而這位老國王還畢業于哈佛大學。四年后的今天,漢娜仍能不時從她的尼泊爾朋友的眼中讀到某種刻骨銘心的痛楚。漢娜談不上懷念老國王,但她也不喜歡新國王。她覺得新國王在照片上顯得有些令人討厭。
漢娜走進“天堂風景”,點了一份尼泊爾素食套餐和一杯香蕉奶昔。她認識餐館里那個叫庫加的侍者。他年輕又結實,黑色的頭發覆在棕色的前額上。他總是從右邊上菜,每次都要問漢娜湯好不好喝,菜好不好吃,要不要再來一點。漢娜很喜歡那里的湯,每次都要再來一碗??腿瞬欢鄷r,庫加會很有禮貌地和漢娜東拉西扯一番。
庫加原來在印度的寺院里當和尚,后來還了俗,回了加德滿都。庫加不明白學佛的漢娜為什么這么多年都待在尼泊爾,而不去印度學學。
漢娜不太喜歡印度,她去過那兒。擁堵的交通,滿街都是無家可歸的乞丐們。他們睡在馬路上的陰溝邊,呼吸著汽車的尾氣。這讓她很不舒服。
但她挺佩服印度的苦行僧們。他們赤腳、單衣,餐風飲露、居無定所、化緣為生,用肉體之苦體驗真理,永遠在人世間流浪。他們完全可能是家財萬貫的人,但他們摒斥了欲望,選擇了放棄,把自己折磨成“空”。那是沒有終點的流浪,那是永生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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