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問:墓室里《齊論·知道》的價值
今天我們看到的《論語》,是張侯之后用《魯論》和《古論》形成的版本,但是《齊論》與《魯論》《古論》最大的區別就是多了兩篇,即《知道篇》《問王篇》。海昏侯墓里發現的就是失傳1800余年的《知道篇》。考古人員發布了包括篇題“智道”(知、智通)在內兩支竹簡的照片。我們究竟應如何看待這一發現以及《齊論》的文獻學價值。
大部分人知道后世所傳漢武帝依從董仲舒的建言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說法,從而誤以為在此之后,便是家弦《詩經》戶誦《尚書》,一派熱氣騰騰的儒學景象。實際上儒家思想對社會的普遍影響是一個逐漸擴展的過程。漢文帝時首開端倪,武帝雖繼此有較大幅度的發展,至于儒家經典和思想融通以及全面的制度性建設與社會教化,到東漢時期才日臻完善,并為后世所繼承。
漢武帝時期,儒家思想除了在官學中得到尊崇之外,在皇室成員的教育方面也發揮很顯著的作用。劉賀做昌邑王的時候,其師王式便是傳授《魯詩》的名家,而昌邑王劉賀自亦能“誦《詩》三百五篇”。較此更早,其父老昌邑王劉髆,初時系以少子為漢武帝所愛,故甫一受封,漢武帝就指令“通《五經》”的夏侯始昌來做他的“太傅”。
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的包括《禮記》《孝經》在內的多種儒家典籍,與《漢書》這些記載相參照,反映出漢武帝以后,在皇家子弟的培養過程中,儒家的著述已經成為教授的核心內容,而元、成二帝以后漢廷治國理念的轉變,正是以此為重要基礎;這也是海昏侯墓中出土《齊論·知道》的社會文化背景。
那么,能不能僅依據海昏侯墓中出土的這些儒家典籍來否定《漢書》對劉賀其人“清狂不惠”“動作亡節”之類的記載,而去證明劉賀知書達理、循規蹈矩,是一位全然符合儒家理想的正人君子呢?我認為,因為劉賀性本“不好書術而樂逸游”,這些仁義道德的教化,只是在他的消化道里空走了一趟而已,他并沒有從中汲取營養,使之融入血液。前面提到的“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的昌邑王師王式,其實正是屢屢“以三百五篇”切諫主子,但劉賀的行為,并沒有因此而發生改變。昌邑王國的中尉王吉,是另一位修身謹嚴的賢人君子,同樣引據《詩經》以諫阻劉賀的驅馳游獵行為,但這位公子哥兒卻是“復放從自若”。《詩經》《孝經》的功用既然如此,孔夫子的《論語》也就同樣無法在劉賀的身上產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奇效。
前面提到的昌邑國中尉王吉,除了一般性地“兼通《五經》,能為騶氏《春秋》”,以及“好梁丘賀說《易》”之外,在對儒家學說的傳承與弘布闡揚方面,還特別“以《詩》《論語》教授”。如此一來,在他的主子劉賀的墓室中發現《論語》,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無奈劉賀其人實在是“朽木不可雕”也,王吉等人苦心教導的結果,上面已經談到,亦即這位藩王依然“放從自若”“終不改節”,直到登上天子的大位,也沒有發生絲毫改變,甚至都沒有裝模作樣地掩飾一下。
不過,現在我們仍然可以看到王吉當年向昌邑王劉賀“教授”的《論語》,海昏侯墓中發現的《齊論·知道》,就應該是其中的一部分篇章。王吉是西漢傳授《齊論》最重要學者,他學的、講的,都是《齊論》,自然會向昌邑國王劉賀講授。在昭帝去世之后,霍光派人迎立劉賀為帝的時候,王吉審度時事,剴切勸告他對霍光要“事之敬之,政事壹聽之”,自己惟“垂拱南面”做個傀儡皇帝而已,其間就借用了《論語·陽貨》的文句。
《漢書·藝文志》記載:傳《齊論》者,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貢禹、尚書令五鹿充宗、膠東庸生,唯王陽名家。前文提到“王吉”,后面卻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唯王陽名家”,相互關聯,王陽只能是指王吉。唐人顏師古曾解釋道:“王吉字子陽,故謂之王陽。”王吉字子陽,其少時嘗因學問而客居長安,所居里中即有謠諺以“王陽”相稱,顏師古的解釋,固然不誤。但為什么王吉字“子陽”卻被單稱一個“陽”字?蓋古人兩字之名或單稱其中一字,對“字”的稱謂,也有同樣的通例。
王吉在勸誡劉賀時曾借用《論語·陽貨》的文句,其語為:“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魯論》則本來是“讀天為夫”,今本“天”字系東漢末鄭玄依據《古論》做的訂正,而王吉所稱述者則與《魯論》不同,仍作“天”字。
鄭玄雖然號稱參考了《齊論》和《古論》,來為西漢成帝時人張禹以《魯論》為主編成的《論語》作注,但依據日本學者武內義雄的看法,他實際參考的恐怕主要是《古論》,并沒有怎么利用《齊論》。武內義雄對比后世文獻中殘存的鄭玄注文后指出,鄭氏只注出《古論》的不同寫法而沒有提及《齊論》。因而,上述引文正顯示出王吉教授的《齊論》與《魯論》之間的文字出入及其同《古論》的一致性。反過來看,這也是印證王吉所學《論語》文本系統的一個實例。
由此推測,海昏侯墓出土的《齊論》,應直接出自西漢時期唯一以《齊論》名家的權威學者王吉。因而,我們應當予以關注的,不僅是久已失傳的《知道》這一篇章重現于世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海昏侯墓中出土的竹書,是不是還有《齊論》的其他部分?由于其來源的權威性,若還發現有這一文本的其他部分,對清晰、準確地認識《齊論》的面目,將具有非同尋常的重大意義。
意義之重大,還不僅在文本來源的權威性上,而是可以借此深入了解后世《論語》文本形成過程中對《齊論》取舍的一些具體情況。因為現存《論語》版本的形成過程中最重要的基礎是成帝時人張禹編定的文,后又經鄭玄刊改,而張禹版本來是師從夏侯建學習的《魯論》,后來又轉而師從王吉、庸生學習了《齊論》,所以能從《魯論》為主且折中二本,“擇善而從”,編成定本。
因此,張禹所學的《齊論》既然也是出自唯一此學名家的王吉,昌邑王劉賀受學于王吉而寫下的這部《論語》,應與張禹從王吉那里學到的《齊論》極為接近。這也就意味著海昏侯墓出土的《齊論》寫本,應與張禹編定《論語》時所依據的《齊論》近乎一致,其文獻學價值之大,也就不言自明了。
假如在今后的清理過程中,在《知道》和《問王》這兩個《齊論》獨有而又久已佚失的篇章以外,還可以發現其他一些《齊論》內容的話,實際上對我們認識《齊論》,認識《齊論》《魯論》的傳承淵源以及這兩個系統文本與《古論》的關系,認識張禹、鄭玄以后流傳至今的《論語》文本,或許會有更為深刻同時也更富有學術內涵的意義。單單是《知道》一篇的發現,主要是可供我們了解《齊論》構成的內容,以及張禹、鄭玄等人為什么對其棄而不用,價值有限,意義十分淺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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