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紅樓夢》的版本和脂評
《紅樓夢》本名《石頭記》,在作者生前只來得及修訂整理出八十回,最初以抄本形式從作者親友的圈子中向外流傳,到乾隆中后期,“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程偉元《紅樓夢》序)這種傳抄本,大都帶有署名為脂硯齋、畸笏叟等人的評語,習慣上稱之為“脂評本”或 “脂本”。
今存“脂本”11種,簡介如下:
(1) 甲戌本。題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因在第一回“滿紙荒唐言”詩后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之語,故稱甲戌本。此本殘存十六回,計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附有大量脂評。書首之“凡例”為他本所無;“凡例”之末,有七律一首:“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此詩亦為他本所無。此本現知最早為清末劉銓福所藏,1927年為胡適所得,現存美國康乃爾大學圖書館。1961年在臺北首次影印出版,1962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據以翻印,以后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多次重印。
(2)己卯本。題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因書中第三十一回至四十回之總目頁上有 “己卯冬月定本”之題記,故稱“己卯本”。此頁又題“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可推知其年代。此本今存四十一個整回又兩個半回,計第一至二十回(其中第一回缺起首三頁半)、第三十一回至四十回、第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內六十四、六十七兩回系抄配),以后又發現中國歷史博物館所藏的三回又兩個半回的 《石頭記》 舊抄本,就是己卯本的失散部分。現存抄本中,只有己卯本,考出了它的藏抄主人是怡親王,有助于了解抄本早期流傳情況。此本1929年后由董康和陶洙先后收藏,現藏北京圖書館,后發現的部分仍藏中國歷史博物館。1981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
(3)庚辰本。題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因在后半部每十回的回目總目頁上都有“庚辰秋月定本”字樣,故稱“庚辰本”。此本今存第一回至第八十回,內缺第六十四回,六十七回,實存七十八回,每十回裝成一冊,冊首有“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字樣。在早期抄本中,這是抄寫年代較早而且最完整的一個本子,保存的脂批也最多。此本原為徐星署所藏,后歸燕京大學,現藏北京大學圖書館,1955年由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出版,以后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影印出版。
(4)戚序本。此本為戚蓼生所藏,戚蓼生為乾隆三十四年(1769)進士,所得的本子也是一個早期抄本。他寫了一篇極有見地的序,冠于卷首,因稱“戚序本”。此本最大的特點是經過了加工整理,但仍保留了大量脂評,正文亦仍為脂本面貌。清末張開模、俞明震先后收藏。1911年上海有正書局影印并改名為《國初抄本原本紅樓夢》,1919年又將其剪貼縮印為小字本。197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將有正大字本影印出版,題名為《戚蓼生序本石頭記》,以后又重印。此本第一至四十回的底本現藏上海圖書館。
(5)王府本。由北京圖書館收藏之《石頭記》抄本一百二十回,據研究此本出自清代某蒙古王府之后人,故稱“蒙府本”或“王府本”。前八十回由脂本過錄,此本還獨有別本所無之數百條批語,是否屬于脂批尚無定論。1988年書目文獻出版社影印出版。
(6)南圖本。南京圖書館所藏之《石頭記》八十回抄本,它與戚序本同一祖本,有正書局將戚序本付印時所改之處,在這個本子中保留了其原有面目,故仍有其相對獨立之意義。
(7)楊藏本。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收藏之《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抄本,因其曾為清代同光時人楊繼振舊藏,故稱“楊藏本”。楊繼振以此本為高鶚的手定稿本,在卷首題“紅樓夢稿”及“蘭墅太史手定《紅樓夢稿》百廿卷”。因而又簡稱“夢稿本”。據研究此本前八十回系由脂本拼配; 后四十回或說是程高付印前的稿本,或說由程本和某一特殊底本而來。1962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影印,定名為《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198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
(8)列藏本。前蘇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收藏之《石頭記》,簡稱列藏本。此本原抄八十回,缺五、六兩回,實存七十八回,屬脂本系統中較晚的本子,但七十九、八十回兩回尚未分開是抄本中僅見之現象,故其底本的若干部分則又可能是較早的。此抄本于道光十二年(1832)流入俄京,至1985年重歸故國,1986年由中華書局影印出版。
(9)舒序本。吳曉鈴藏《紅樓夢》抄本,卷首有乾隆五十四年己酉(1789)舒元煒序,今存第一至四十回。1988年編入《古今小說叢刊》第一輯。
(10)鄭藏本。鄭振鐸舊藏《石頭記》一冊,僅存兩回,即第二十三、二十四回,頗有獨異處。此本現藏北京圖書館。
(11)甲辰本。北京圖書館藏《紅樓夢》抄本八十回,卷首署有“甲辰菊月中浣夢覺主人識”之序文,故稱甲辰本或夢覺本。此本已刪除脂評及對正文作了大量刪改,為脂本與程本之間的過渡本。1989年書目文獻出版社影印出版。
此外,還有據傳今已佚失的靖應鹍藏本,簡稱靖本,1959年毛國瑤發現此本并摘錄了戚序本所無之脂評150條,據稱此為八十回抄本,缺二十八、二十九回,存七十八回,該書于1963年左右遺失。
早期脂本均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且保存有大量脂評,比較接近曹雪芹原著的原貌; 其后僅題《石頭記》,再后則改題《紅樓夢》,脂評亦已刪落。據記載,“乾隆庚戌秋,楊畹耕語余云:雁隅以重價購抄本兩部: 一為 《石頭記》,八十回; 一為 《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微有異同。……壬子冬,知吳門坊間已開雕矣。”(周春《閱紅樓夢隨筆》)可知在庚戌(1790年)之前,已有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抄本出現。第二年,即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程偉元和高鶚用萃文書屋名義排印一百二十回 《紅樓夢》的木活字本,次年即壬子(1792)又修訂重印。前者今稱程甲本,后者即為程乙本。從此,《紅樓夢》進入了印本時代。
程甲本全稱《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書前有繡像24幅,前圖后贊。卷首有程偉元和高鶚的序文各一篇。程偉元在序文中說:“原目一百二十卷,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余卷。一日偶于鼓擔上得十余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后起伏尚屬接筍。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高鶚序中說:“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余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向曾從友人借觀,竊以染指嘗鼎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于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此本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冬印完,次年年初,程高二人在甲本的基礎上“補遺訂訛”“略為修輯”,重新排印,這就是程乙本。卷首有高鶚序和程偉元高鶚 《引言》。
程本的印行,結束了《紅樓夢》的傳抄時代,開辟了《紅樓夢》刊印流傳的新時期。據一粟《紅樓夢書錄》,屬于程本系統的本子,不下百余種。其中重要的有程甲本最早的翻刻本東觀閣刊本、藤花榭刊本、王希廉評雙清仙館刊本、張新之妙復軒評本,以及易名為《金玉緣》的王希廉、張新之、姚燮三家評本等。它們都是程甲本的的衍生本。直到1927年,由于胡適的提倡,亞東圖書館據其所藏程乙本重校排印,自此程乙本廣泛流行,建國以后發行數量最大的也是以程乙本為底本整理的。脂本和程甲本普及本的整理出版則是本世紀八十年代的事了。
對程本的評價歧見很大,有學者認為它篡改和歪曲原著,后四十回狗尾續貂,應當徹底否定;有的則認為前后一貫,堪稱完璧,優于脂本。多數人的看法是有得有失。程本有完整的故事,首尾照應,使《紅樓夢》得以廣泛流傳;而且大體保持了悲劇的結局,超出以后一切“大團圓”的續書,得到讀者的承認。然而其缺陷也是十分明顯的:“福善禍淫”“家道復初”的安排有違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立意,削弱了對社會的批判力量;許多人物的性格走了樣以至扭曲,主人公攻讀八股求取功名便是顯例;加之生活積累和藝術修養不足,致使情節發展近乎交賬,語言驅遣捉襟見肘,總之大大遜色于前八十回。
后四十回續作者為誰,亦有爭論,雖有認為是曹雪芹作的,但多數人認為系他人所續,在沒有其他更為充分的證據之前,一般認為是高鶚補作。高鶚妻兄張問陶《贈高蘭墅(鶚)同年》詩題下注說:“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后,俱蘭墅所補。”高鶚(1763~1816),字蘭墅,別號紅樓外史,籍貫遼東鐵嶺,內務府鑲黃旗人,乾隆五十三年(1788)中舉,六十年(1795)成進士,曾任內閣中書、江南道監察御史、刑科給事中等,著有《月小山房遺稿》、《高蘭墅集》及《吏治輯要》等。從他的經歷及詩文看,少年比較放任,后來熱衷于功名利祿。程偉元過去較少注意,現在知道他是一個頗有藝術才能的文人。程偉元字小泉,生活在乾嘉年間,蘇州人,出身于書香世家,能詩畫,今存松柏雙壽圖和山水折扇等。程高二人收集、整理、續補《紅樓夢》,使八十回得以保存、一百二十回得以流傳。這一功績是不可抹煞的。
上述現存的脂本中,在過錄正文的同時保存有大量的批語,總共約三千多條。這些批語的情況很復雜。其形式多種多樣,有眉批、行間側批、正文中雙行小字夾批以及回前回后的總評、題詩等,也有少數被寫作大字而誤入正文。有的批語位置錯落顛倒,易生歧義。其用色有朱色、有墨色。部分批語有署名和紀年。
所謂“脂評”指的是以脂硯齋為代表的曹雪芹周圍圈子中人的評語,在批語中出現的署名有十個,最主要的是脂硯齋(也署作脂硯、脂研、脂齋)和畸笏叟(也署畸笏、畸笏老人、老朽、朽物)二人,此外署名常村、梅溪、松齋的評語數量不多,亦屬于脂評范圍。其余則為后人所批,不屬脂評范圍,有玉藍坡、立松軒、綺園、鑒堂、左綿癡道人諸家。這是需要加以辨析的。
由于脂評批者都是曹雪芹的至親好友,他們了解作者的家世盛衰和生平遭遇,熟知《紅樓夢》創作背景和素材來源,脂硯齋和畸笏叟長期參與小說的抄寫整理,因而他們所寫下的評批具有不同于一般小說評批的寶貴的文獻價值。這是脂評有別于毛宗崗、張竹坡、金圣嘆之評批《三國演義》、《金瓶梅》、《水滸傳》的獨特之處。脂評不僅能夠幫助讀者領略賞鑒《紅樓夢》的文心之深、用筆之妙,而且為人們了解作者家世、探究創作思想、考察成書過程提供了資料和線索。因而對脂評的專門研究已有“脂學”之稱。
脂評的文獻價值上文已涉及的如對曹雪芹卒年的記述和對曹雪芹著作權的肯定等。有關作者的家世生平脂評還提供了不少佐證,如“寫寶玉如此,非世家曾經嚴父之訓者,斷寫不出此一句。”“非世家公子斷寫不及此”(二十二回),“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十六回)。鳳姐治理寧府弊端有批曰:“舊族后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于三十年后,今余想慟血淚盈(面)。”(十三回)“所謂 ‘樹倒猢猻散’是也”(二十二回),“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 (二十七回)。由這些地方可看出小說的生活依據和素材來源。還有像“真有是事”、“曾歷其境”、“個中人”、“過來人”、“經過者方說得出”一類評語觸目皆是,“不肖子弟來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余哉?”(十七回)“批至此放聲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諸如此類的批語都不是與作者關系泛泛的評者所能寫得出來的。
借助脂評,還可推考《紅樓夢》的成書過程。“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見于第一回的這條批語,許多研究者據此認為曹雪芹曾有過一部題名《風月寶鑒》的舊作,是《紅樓夢》的雛形和基礎。從各個脂本批語的比較及其所署的不同紀年,研究者又推知小說修改增刪的過程。有的批語本身更直接留下了刪改的記錄和原因,最為人們熟知的是十三回有關秦可卿的死因,“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通回將可卿死故隱去,是大發慈悲也,嘆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其有魂托風姐賈家后事二件,……故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尤為讀者和研究者感到興趣的是脂評透露了小說八十回以后情節發展的線索,這方面的例子可以舉出很多,除去時常出現的“草蛇灰線”、“早為下半部伏根”一類提示外,具體的如十八回所點之戲,“《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劉姥姥一進、二進伏三進榮國府等等。關于人物的命運和結局更多所預告,如《葬花吟》為“諸艷之歸源小引”,黛玉“淚盡”夭亡,寶玉 “對景悼顰兒”,元春 “命入黃泉”,探春 “遠適”不歸,惜春“緇衣乞食”,“花襲人有始有終”,王熙風“短命”身死,寶玉“懸崖撒手”“棄而為僧”,青埂峰木石“證前緣”,如此等等。依據脂批的材料和線索,結合八十回正文來研究佚失的原著,因有“探佚學”之興。
當然,脂評本身還有對小說的主旨、寓意、諧音、筆法、用語、煉字等方面的評點,都有助于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和賞鑒。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脂評雖則深悉《紅樓夢》中人物的原型,但并沒有將二者等同。這里舉一段對寶玉的評語,“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亦是未見之文字。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賬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凡)、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骨肉。”可見賈寶玉并非生活中模特的實錄,而是作家創造的“今古未有之一人”。脂評雖稱不上是科學的文藝批評,卻給人以啟發,為后來的評論家留下了廣闊的余地。當然,脂評中也有不少陳腐之見、率意之辭,較之其重要價值而言,畢竟還是很次要的,不必苛責。
脂硯齋到底是誰?這又是一個懸而未決的疑問。有兄弟說、叔父說、史湘云說等。在沒有確鑿的佐證之前,不妨存而不論。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是作者家族的成員,關系密切,脂硯與曹雪芹年齡相近,可能是同輩;畸笏則比作者年長約20歲,應為其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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