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學·“詞學”的緣起和概念衍變
詞體文學始于唐,至宋高度繁榮,宋人事實上已經初創了詞學研究這門學問。但當時的文化人普遍地認為詞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和“馀事”,雖然自己也寫詞、評詞、選詞和研究詞,卻并不把這些事當成什么正經學問。他們心目中還沒有詞也是專門之學的明確概念。宋代論詞專著中唯一的使用了“詞學”一語的是王灼的《碧雞漫志》,該書談到《霓裳羽衣曲》時說:“宣和初,普府守山東人王平,詞學華贍,自言得夷則商《霓裳羽衣譜》,……補綴成曲,刻板流傳。”顯然這個“詞學”指的是文學家的辭章修養,不是指詞的研究。
元、明二代,詞體衰落,“詞學”一語相應地默默無聞。
到了清代,伴隨著詞體文學的“中興”和詞的研究工作的昌盛,“詞學”這一名稱才被廣泛地用來指稱與詞相關的事業。但清人對“詞學”含義的理解頗有差異。有的人將“詞學”等同于詞體文學,用它來指稱詞的創作。如丁紹儀說:“宋詞學盛行,然夫婦均有詞傳,僅曾布、方喬、陸游、易祓、戴復古五家”(《聽秋聲館詞話》);胡丹鳳說:“詞學萌芽于唐,根柢于宋”(《蓮子居詞話序》);王昶說:“方今人文輩出,詞學亦盛于往時”(《國朝詞綜序》),如此等等。在五七言詩的領域,極少有人把“詩歌”和“詩歌創作”稱為“詩學”的。但把詞體文學和詞的創作稱為“詞學”的做法,不但盛行于清代,而且延及各種學科研究體系都紛紛建立的現當代。比如,葉恭綽一九三六年為《清名家詞》作序云:“蓋詞學濫觴于唐,滋衍于五代,極盛于宋而剝于明,至清乃復興。”《文學遺產》雜志一九九○年第一期有《談李清照的詞學成就》一文,其內容就是談李清照詞的成就;該刊一九九三年第二期又有《論〈詞源〉的論詞主旨——兼論南宋后期的詞學風尚》一文,其中“詞學風尚”并不是指研究學問的風尚,而是如作者在正文中所描述的,是指南宋后期詞的創作中“那種注重研煉之功的風尚”。以上這種不屬于學術研究的“詞學”,當然不是本文概述的對象。
清代學者中自然也有過將“詞學”視為專門研究詞的學問的人。比如康熙十八年(1679)查繼超編成《詞學全書》,他雖未曾對“詞學”的概念內涵進行界定,但該書收編的四種著作:《填詞名解》、《填詞圖譜》、《詞韻》、《古今詞論》,皆為學術專著而非詞作選集,由此可知編者心目中的“詞學”乃是指一門學問。之后江順詒又編著《詞學集成》一書,其《凡例》稱,此書內容是對詞體文學“條分縷析,撮其綱,曰源,曰體,曰音,曰韻;衍其流,曰派,曰法,曰境、曰品。分為八卷,以各則麗之”。從這些界定學科范圍和確認研究目標的話中可以看出,編著者是把“詞學”作為一門學問來對待的。學科名稱的初步明確,自然意味著這項研究事業開始從混沌狀態逐漸走向獨立。但這一過程是十分緩慢的。因為與查繼超、江順詒同時代的大多數人對于“詞學”的觀念還較為含混和不一致。除了前述將實際創作視為 “詞學”者外,另有人把詞的作法也稱為“詞學”。比如田同之說:“近日詞家,謂詞以琢句練調為工,并不深求于平仄句讀之間,……于是詞風日盛,詞學日衰矣”(《西圃詞說》);陸鎣謂:“且同一調,作者字數多寡,句注參差,各有不同,詞學之蕪甚矣,安得知音者起而正之!” ( 《問花樓詞話》) 這樣使用 “詞學”一語,含義就更偏狹而不科學了。當然,比之上述幾種,更普遍的一種做法是用“詞學”這一名稱來籠統包括詞的創作和詞的研究。如康熙皇帝《御制詞譜序》說:“唐之中葉,始為填詞,制調倚聲,歷五代北宋而極盛。崇寧間大晟府所集有十二律,六十家,八十四調,后遂增至二百馀,移羽換商,品目詳具。逮南宋后,宮調失傳,而詞學亦漸紊矣。”此處所謂“詞學”,顯然兼指詞的創作和詞調、詞樂文獻的整理研究。此外如杜文瀾《憩園詞話》在總結清初“詞學復興”之況時,先說:“我朝振興詞學,國初諸老輩,能矯明詞委靡之失,鑄為偉詞”,然后分別列舉朱彝尊、陳維崧、厲鶚等人的詞和萬樹《詞律》、御選《歷代詩馀》、御制《詞譜》等研究著作,以證明“詞學”之興盛。康熙帝和杜文瀾的觀念很有代表性。自清初至本世紀二十年代近三百年的時間里,詞學研究成果累累,規模與實績都遠逾宋、元、明三代,但在大多數人的主觀意念中,“詞學”這一名稱大概都是詞作與詞的研究工作的混合物。
上述“詞學”含義不確定和學科范圍含混的歷史狀況,理所當然地引起了本世紀上半葉初步接受了現代文藝科學觀念的學者們的不滿。一九三二年,梁啟勛撰成《詞學》一書,其中《總論》部分開宗明義地說:“詞學二字頗生硬,過去雖有此名辭,未見通顯。計詞之傳于世者,今尚得八百三十馀調,一千六百七十馀體。然而音譜失傳,徒供讀品,今但視作文學中之一種以研究之,則詞學二字亦尚可通。”這段話既表示愿意沿用久已約定俗成的 “詞學”這一名稱,同時又對它的學科性質和范圍作了明確的界定,即“詞學”是把詞“視作文學中之一種以研究之”的專門學問。一九三四年,龍榆生發表《研究詞學之商榷》一文,進一步把詞的創作和詞的研究二者加以區分,說明了“詞學”作為一門學問的特定含義。他說:“取唐宋以來之燕樂雜曲,依其節拍而實之以文字,謂之 ‘填詞’。推求各曲調表情之緩急悲歡,與詞體之淵源流變,乃至各作者利病得失之所由,謂之‘詞學’。”他并指出,“填詞”作為一種文學創作活動,主要是那些“文人學士之才情富艷者皆優為之”的事;而“詞學”作為一項研究工作則“乃為文學史家之所有事”(見《詞學季刊》第一卷第四號)。在這篇具有現代詞學奠基意義的文章中,龍榆生還提出了完整的“詞學”所應包括的八項基本內容:即在傳統“詞學”已有的圖譜之學、詞樂之學、詞韻之學、詞史之學、校勘之學五項之外,再加上他所構想的聲調之學、批評之學和目錄之學。
三十年代的詞學名家們所構想和論證的這個研究體系,雖然還未盡完善和科學,但已具有現代意義,從而使“詞學”從傳統的文史不分、創作與研究不分的混沌狀態中獨立出來,自具學術面目,成為國學諸門類中重要的一個分支學科——它的性質和范圍應是: 對于作為文學之一體的詞及其發展史進行專門研究。
從以上的概念詮釋和名稱含義演變情況追述中可以大略得知,“詞學”這一名稱從無到有、從概念含混多歧義到成為一門學問的專名的漫長歷史,大略地反映出 “詞學”這個學科從萌芽破土到漸成規模,從不科學、不夠科學到成為一個科學研究體系的發展過程。下文將從發展的觀點出發,以各朝各代“詞學”的實績為依據,勾畫出這個學科建立和沿革的簡單輪廓。
上一篇:紅學·“新紅學”和“舊紅學”
下一篇:春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