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大精深的宋明理學·心學視角·良知即是天理
陽明提出“良知”之說,后人議論歧出,如猜謎說夢,理解此一概念,當聯系其傳統意義及陽明哲學所賦予之意義。
“良知”一詞,出自《孟子》:“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盡心》上)朱熹曾訓“良”為“本然之善”。觀《孟子》此段文義,“良知”就是“本然之善”的仁義之心,它自身即具有“達之天下”的普遍性。“仁義之心”在《孟子》中又被稱作“良心”:“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 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告子》上)“良知”又可與“良心”相通,均指一種天賦的倫理本能,在陽明門下,“良知”與“良心”也是相通的。羅洪先說:“良知猶言良心。”(《明儒學案》,中華書局版,第422頁)胡松《刻陽明先生年譜序》亦謂:“良知即良心之別名。”良知即是良心,這是良知的第一個層次,但陽明始終用“良知”概念,不用“良心”概念,是因為“良知”一詞有更豐富的內涵,更能準確地概括他的哲學原理。
良知為真知
傳統儒家學者對于仁、義、禮、智、信五常之性,常以“仁”統其余四德。《孟子》以“是非之心”訓“智”字,也并不突出它,而陽明認為“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古代“知”與“智”通,“良知”之“知”意謂智能、智慧,這意味著以五常之性的智(知)來統仁、義、禮、信四德。宋儒對“知”分析為二:一為德性之知(或稱天德良知),一為聞見之知,張載說:“誠明所知,乃天德良知,非聞見小知而已。”(《正蒙·誠明》)德性之知(或天德良知)也是指本然之善的智慧,張載重視德性之知,輕視聞見之知,但不完全排斥聞見之知:“聞見不足以盡物,然又須要它。”(《語錄》上)陽明繼承了張載的這一思想,他雖然也不完全排斥聞見之知,但卻把它統在“良知”之下,經驗知識不被視作真知,只有“良知”才是真知,他說:“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于見聞,而亦不離于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別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圣人教人第一義。”(《傳習錄》中)陽明從傳統文化中體貼出“良知”二字,將其突顯出來,作為其講學的全部內容。陽明說:“近有鄉大夫請某講學者云:除卻良知還有什么說得? 某答云:除卻良知還有什么說得!”(《陽明全書》卷六,《寄鄒謙之》)
良知如“日”
對于“良知”,陽明作過許多界說,都比較抽象,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一種形象比喻,把“心”比作“天”,把“良知”比作“日”:“若良知一提醒時,即如白日一出而魍魎自消矣。”(《陽明全書》卷六)“圣人之知,如青天白日;賢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傳習錄》下)“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云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嘗有心照物,而物自無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不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同上)
良知是本然之善的智慧之光,如同日光下能辨黑白一樣,良知也能照察事物之是非。就知識內容而言,它可以是“無知”,就認識能力而言,它卻是“無不知”,知識內容的掌握總會是有限的,認識能力卻可以是無限的,此認識能力就是“本然之善”的智慧,就是良知。一個正常的人,大概不會懷疑自己有判斷善惡是非的能力,但這種能力是哪里來的呢?陽明堅定地認為,它是人生來就有的。另一種觀點認為它是人后天經驗的內化。我們可以認為,兩種觀點都是假說,從“內化”說而論,后天經驗究竟是怎樣“內化”的,并無法驗證,而且人們后天經驗不一,有為賢圣的經驗,有為盜賊的經驗,何以能“內化”成一致的標準? 并且這種“內化”只能在人類中進行,而不能“內化”到動物身上,是否人本身就具有有別于動物的先天道德智慧條件? 如果承認了這一點,實際上就是向“良知”論邁出了一步。
陽明良知說的根據是孟子的性善論。人的本性是善、是惡,歷史上有過許多討論。孟子提出著名的“見孺子入井,則生惻隱之心”的例證來論證他的觀點,有人懷疑此惻隱之心非先天所有,乃來自后天,但動物學的知識告訴我們,動物中如螞蟻、野兔、山鷸、海豚、狗、馬等都能幫助受傷的同類或異類,動物尚能“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為什么人偏無此同情心? 孟子和陽明正是推擴此同情心作為立論的根據,陽明提出:“至善是心之本體。”(《傳習錄》上)“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 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傳習錄》中)人有此至善之心,自然有萬物一體的切身之感,也自然能公正地判別是非。
心誠良知見
那么,何以能驗證良知見在呢? 陽明提出心誠則良知自見。“西安鄭德夫問于陽明子曰:……是非孰辨乎?曰:子無求其是非于講說,求諸心而安焉者是矣。曰:心又何以能定是非乎? 曰: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口之于甘苦也,與易牙同;目之于妍媸也,與離婁同;心之于是非也,與圣人同。其有昧焉者,其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誠切也,然后私得而蔽之。子務立其誠而已。”(《陽明全書》卷七,《贈鄭德夫歸省序》)
劉宗周推崇陽明謂:“明道而后,未見其比。”(《明儒學案·師說》)我們可以不同意陽明的觀點,但應該承認,在宋明理學史上,二程與陽明是最富創造性的。二程提出“學以至圣”的目標,拈出“天理”二字,從而建構起一套恢宏的理學體系,影響后世數百年。陽明提出“良知”說,也對后世發生了巨大的影響。陽明的良知論與程朱的天理論有很大的不同,在程朱的思想體系中,“圣人”尚是外在于己的偶像,“天理”尚是超乎于心的教條,而在陽明的思想體系中,偶像消失了,教條沒有了。陽明悟道之初講“圣人之學,不出盡心”,自點出“良知”二字后,則明確講“心之良知是謂圣”,“良知即是天理”。
由“心之良知是謂圣”導出“人胸中各有個圣人”,以至“見滿街都是圣人”,這是要人建立起自尊、自愛、自信,同時也能尊人、愛人與信人,《傳習錄》載:“在虔于中、謙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顧于中曰:‘爾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當。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眾人皆有之,況在于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于中笑受。”又載:“一日王汝止出游歸,先生問曰:‘游何見?’對曰:‘見滿街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圣人,滿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孔門弟子顏回曾經贊嘆孔子:“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人們眼里,圣人那么崇高,卻又那么遙遠縹緲,千百年來人們匍匐在圣人的偶像下,卻鄙視了自己的人格,陽明“人胸中各有個圣人”等觀點,顯然具有無間圣愚、人格平等的意義。
良知即是天理
陽明認為“良知”是人本來就有的判斷是非的能力,不是經驗知識意義的判斷能力。“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傳習錄》下)陽明學的目標與內容是“圣人之學”,它教人如何作圣,并不在于人懂得多少經驗知識,陽明所說的“良知”并非包羅了一切知識和學問,體認到“良知”便一通百通,而是說討論任何知識和學問都離不開“良知”的道德價值的判斷。良知由于其自身“本然之善”的智慧,能引導人趨善避惡,陽明說:“圣人無所不知,只是知個天理,無所不能,只是能個天理,圣人本體明白,故事事知個天理所在,便去盡個天理,不是本體明后,卻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來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數、草木鳥獸之類,不勝其煩,圣人須是本體明了,亦緣能盡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當知,圣人自能問人,如‘子人太廟,每事問’之類,先儒謂‘雖知亦問,敬謹之至’,此說不可通,圣人于禮樂名物不必盡知,然他知得一個天理,便自有許多節文度數出來,不知‘能問’亦即是天理節文所在。”(《傳習錄》下)
陽明這里所說的“天理”亦即是“良知”,人遇事時,“良知”自知什么事“當知”,什么事“不必知”或“不必盡知”,其實“良知”就是一種本性是善的聰明睿智。聰明睿智人人都有,圣與愚之區別不在有沒有聰明睿智,而在能不能運用它,這個“能”處就是本體明了,以此觀物,便會知其理之所在。但天下事物不勝其煩,當知不當知,主要看它是否關乎作圣之功,無關作圣,便可不必去知,這樣名物度數(包括自然科學)就被排除在“圣學”之外了,但陽明提出“當知的,圣人自能問人”,“能問亦即是天理節文所在”,這就為他的思想體系保留了一種開放性,因為圣人都有因時制宜的特點,此時以為不必知的,彼時則可能認為當知,當知自會去求知。
依據孟子“不慮而知,其良知也”的定義,可以認為“良知”具有直覺的意義,我們在承認感性思維、理性思維的同時,也應予直覺的思維方式以一定地位。陽明講過“良知之外更無知”的話,這句應該理解為:良知具有“照明”的作用,一切認識都不能越出其外,我們不能把這句話理解為排除思慮,完全依靠非理性的直覺,實際上,陽明講良知不僅不排除思慮,而且要人“精思”。陽明說:“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發用,若是良知發用之思,則所思莫非無理矣。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紛紜勞攘,良知亦自會分別得,蓋思之是非邪正,良知無有不自知者。”(《傳習錄》中)
“天理在人心亙古亙今,無有始終,天理即是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良知便粗了。”(《傳習錄》下)
如前所說,“良知”是“本然之善”的智慧,它雖然是人生而具有的,但卻有一個展拓的過程,陽明指出:“嬰兒在母腹時只是純氣,有何知識? 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識認其父母兄弟,又既而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之事,無不可能,皆是氣日足,則精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傳習錄》下)我們常說:人的聰明才智來自實踐,這句話的基本思想是正確的,但也有許多實踐閱歷很豐富的人卻未充分發揮出聰明才智,這說明光講實踐性還不夠,還應講主體能動性。陽明的“良知”說教人不離事物,不離聞見,并要人開掘、發揮其本體智慧,使之運用于實踐,因此看來,陽明心學所表現出的主動性、能動性的品格是有值得珍視的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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