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大精深的宋明理學·形成因由·社會政治文化背景
由上所述,理學的形成,合乎中國思想史演進的內在邏輯,它是儒、釋、道各自發展并相互摩蕩、融會的產物。但這種思想演進的內在邏輯性并非概念自身的演繹,而是通過社會政治、文化的種種因素的矛盾運動來開辟道路的,此種矛盾運動的展開也自有其合邏輯的原因。
北宋興文抑武的政治方略
代之際,武臣司政,篡弒屢起,數十年間,帝王凡易八姓。趙匡胤掌后周軍政大權,以輔幼主。公元960年,在率軍抗御契丹與北漢聯軍時,陳橋兵變,趙匡胤被諸將“黃袍加身”,擁立為天子,于是回師京都,迫使幼主“禪讓”,建立北宋王朝。史稱太祖。
宋太祖慮諸將故伎重演,于是宴請諸大將,杯酒釋兵權。以后太祖即圖修文治,重用儒臣,以為“宰相須用讀書人”,令選儒臣能干事者分治大藩,以代替五代方鎮。太宗即位,仍以興文教、抑武事為國策,選用儒臣統兵,詔建崇文院,收藏天下圖書。后繼君主鑒于五代篡弒之風及本朝開國的歷史,內心都有這樣的盤算:武事興則須任武將,武將握有重兵,就能危及社稷安全。而儒者講求禮義名節,尤重君臣大義,所以應該受到重用。北宋大史學家司馬光根據歷史經驗,總結了儒家禮義與治亂的關系,然后說:“……至于五代,天下蕩然,莫知禮義為何物矣。是以世祚不永,遠者十余年,近者四、五年,敗亡相屬,生民涂炭。及大宋受命,太祖、太宗知天下之禍生于無禮也,于是以神武聰明,躬勤萬幾,征伐刑賞,繼于圣志,然后人主之勢重,而群臣懾服矣。于是翦削藩鎮,齊以法度,擇文吏為之佐,以奪其殺生之柄,……然后天子諸侯之分明而悖亂之原塞矣。”(《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九六)太祖、太宗皆出身于行伍,諳熟軍旅之事,在四方征討統一中國過程中,始終親自統兵,掌握兵權。宋真宗效法太祖、太宗,親自統兵征討契丹,但真宗不嫻軍旅之事,結果被圍困于澶淵。景德二年,被迫與契丹訂立澶淵之盟,約為兄弟,歲輸金帛。仁宗慶歷年間,元昊背叛,宋朝廷用韓琦、范仲淹等,付以西事。韓、范等極力經營,武備漸修。后宋王朝仍屈意忍恥,復與之和,并冊封元昊為西夏國主,每歲納款于西夏。宋王朝“歲損百萬之財分遺二敵”,從此成為一個屈辱茍安的王朝,至使民力凋敝,倉庫虛竭,財用不足,公私窘迫,一逢水旱天災,便餓殍滿野。而宋朝廷“上下安于無事,武備廢而不修,廟堂無謀臣,邊鄙無勇將,將愚不識干戈,兵驕不知戰陣,器械朽腐,城郭墮頹”(《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面對強敵,宋朝廷不思發憤圖強,改變現狀,反而對邊帥疑心重重,動輒相牽制,唯恐邊帥擁兵自重。王安石熙寧變法,試圖轉變這種局面,但他的努力最后也歸于失敗,直到最后北宋亡于金國。然而,用大量金帛所換來的百年安定,使中國的文化事業卻有較長足的發展,在思想學術領域內,這便是慶歷以后的義理之學的興起。
“三教并用,尤重儒學”的文化政策
宋朝統治者清楚地認識到思想意識形態對于鞏固政權的重要意義,因而充分利用儒、釋、道裨補政教的社會功能。
宋太宗重視佛教,即位第五年,即召見北天竺僧人天息災等令閱乾德(963—967)以來西域所獻梵經,天息災等皆曉華語,太宗有意于譯經,因命就太平興國寺建譯經院,三年后,太宗“以新譯經五卷示宰相,因謂之曰:‘浮屠氏之教,有裨政治,達者自悟淵微,愚者妄生誣謗。朕于此道微究宗旨。……雖方外之說亦有可觀者,卿等試讀之,蓋存其教,非溺于釋氏也’”(《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他清楚地表明,是利用佛教裨助政治,而不是溺于釋氏之說。
宋真宗也尊重佛教,他于咸平二年(999)親撰《崇釋氏論》,以為“釋氏戒律之書,與周、孔、荀、孟跡異道同,大旨勸人之善,禁人之惡。不殺則仁矣,不竊則廉矣,不惑則正矣,不妄言則信矣,不醉則莊矣。茍能遵此,君子多而小人少”(同上,卷四五)。
宋朝統治者也不廢道教,太宗時,召華山道士陳摶,禮敬有加,“賜摶號希夷,令有司增葺所止臺觀”(同上,卷二五)。宋太宗曾“詔封太平宮神為翊圣將軍”(同上,卷二二)。宋仁宗曾“加號上仙隱影唐將軍曰‘道化真君’,上靈飛形葛將軍曰‘護正真君’,直使飛真周將軍曰‘定志真君’。……于在京宮觀營建殿宇。先是,上不豫,夢三神人自言其姓號,若在左右翊衛之,既寤而疾稍平……特表異之”(《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九八)。這些統治者總擔心有人加害,想象有神人“詡衛”自己,同時通過營建殿宇,塑造金身加以宣傳,其目的是為了保住其“真龍天子”的寶座,防止權臣覬覦。
然而宋朝統治者最重視的還是儒學,因為儒學是建立封建王朝秩序的理論,儒生是官吏的后備軍,將直接贊襄、參予國家的管理和統治,所以建國之初,太祖即“詔有司增葺祠宇,塑繪先圣、先賢、先儒之像”。并嘉獎儒者講學。太宗即位,明確:“進士先須通經,遵周孔之教。”(《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并以孔子四十五世孫孔延世襲封文宣公。真宗時,河陰節度判官張知白上疏說:
“董仲舒曰:‘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今夫師異道,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此仲舒譏漢之失,引春秋大一統之說,言諸經統于天子,不得自專,亦猶百家之說,不得與圣教并進,懼于亂皇王之大道也。”(同上書,卷五三)
張知白提出不可三教并進,必須使儒家超出百家之上,并統馭百家之言。宋真宗嘉納了張知白的意見。景德四年(1007)真宗指示:“朕以為六經之旨,圣人用心同,與子史異矣,今策問宜用經義,參之時務。”王旦回答說:“臣等第奉清問,語及儒教,未嘗不以六經為首,邇來文風丕變,實由陛下化之。”(同上書,卷六五)王旦的回答未始沒有恭維之意,但從宋真宗開始,儒家六經顯然得到了進一步的重視,并通過科舉考試的辦法在士子中形成研習風氣。
宋真宗繼咸平二年(998)撰《崇釋氏論》后,又于大中祥符五年(1012)撰《崇儒術論》指出:
“儒術污隆,其應實大,國家崇替,何莫由斯!故秦衰則經籍道息,漢盛則學校興行,其后命歷迭改,而風教一揆。有唐文物最盛。朱、梁而下,王風寢微。太祖、太宗丕變弊俗,崇尚斯文。朕獲先業,謹遵圣訓,禮樂交舉,儒術化成,實二后垂裕之所致也。”(同上書,卷七七)
宋真宗實行“三教并用,尤重儒學”的文化政策是有利于學術事業發展的。仁宗慶歷以后出現的許多歷史文化名人,如范仲淹、孫復、胡瑗、歐陽修等,其端緒大都在真宗朝,他們或是爾后古文運動的中堅,或是理學的前驅人物。
韓愈古文運動的影響
朝以降,學士文人盛行駢體文,文風浮靡,雖經唐代韓愈、柳宗元等人提倡古文,加以反對,但場屋仍以駢體四六文考試士子。宋初又有楊億、劉筠“西昆詩文體”,士子爭相仿效。正如歐陽修所指出:“是時天下學者,楊、劉之作,號為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以夸榮當世。”(《記舊本韓文后》)其時有文行超卓的大臣如范仲淹提出轉變文風,他在天圣三年(1025 )《奏上時務書》中提出:“國之文章,應于風化,風化厚薄,見乎文章。”宋仁宗于天圣七年(1029)下詔說: “文章所宗,必以理實為要,……應有裨于國教,期增闡于儒風。”(《宋會要輯稿》)歐陽修、尹洙等與當時改革文風的要求相適應,高揚韓愈古文運動的旗幟。歐陽修在嘉祐二年(1057)知貢舉時更通過科舉考試來提倡平實樸素的文風,排斥“一切險怪奇澀之文”,場屋之習,從此遂變。其后吳充(1021—1080)作《歐陽公行狀》說:“及景祐(1034—1037)中,與尹師魯偕為古學,已而有詔,戒天下學者為文使近古,學者盡為古文,獨公古文既行,世以為模范。”(《歐陽文忠公文集》附錄卷一)
古文不受聲律駢偶要求的限制,便于闡述義理,因此古文運動不僅僅是一種文章體裁的改革,也關系著文章思想內容的充實。事實上,韓愈提倡古文運動是與倡尊儒家道統、排斥佛老思想密切聯系的。韓愈古文運動的精神在北宋時期得到了全面的貫徹。在這方面,除歐陽修等人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代表人物—石介。石介是反對西昆派的猛將,他作《怪說》一文,將佛老之學,楊、劉文體皆作為“怪說”加以排擯,他說:“堯舜禹湯文周孔之道,萬世常行,不可易之道也。佛老以妖妄怪誕之教壞亂之,楊億以淫巧浮偽之言破碎之。”指出西昆詩文體“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纂組,元鎪圣人之經,破碎圣人之意,離析圣人之言,蠹傷圣人之道”。學者對于歐陽修、石介等人破佛老之說和楊劉文體的功勞評價很高。如《呂氏家塾記》說:“天圣(1023—1031)以來,穆伯長(穆修979—1032)、尹師魯(尹誅1001—1046)、蘇子美(蘇舜欽1008—1048)、歐陽永叔始創為古文,以變西昆體,學者翕然從之。其有為楊、劉體者,守道(石介)尤嫉之,以為孔門之大害,作《怪說》三篇以排佛老及楊億。于是新進后學,不敢為楊、劉體,亦不敢談佛老。”北宋時期學者辟佛,已不贊同韓愈“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的簡單方式。他們已經認識到,簡單辟佛、滅佛,辟而愈堅,滅而復起,因而他們強調先立后破,修其本以勝之,如歐陽修《本論》所說:“昔戰國之時,楊、墨交亂,孟子患之,而專言仁義,故仁義之說勝,則楊、墨之學廢。漢之時,百家并興,董生患之,而退修孔氏,故孔氏之道明而百家息,此所謂修其本以勝之效也。……然則禮義者,勝佛之本也。”他們主張以孔孟儒家禮義為本,使人人有所守,用以抵制佛老的影響。這種辟佛方法啟示了后來張載、二程等理學家“道德性命之學”的契機。
宋初學術發展是與文風轉變密切相關的,朱熹曾經談到理學的產生與文風轉變的聯系。鄭子上曾問朱熹:“風俗滾來滾去,如何到本朝程先生出來,便理會發明得圣賢道理?”朱熹回答:“周子、二程說得道理如此,亦是上面諸公挪攢將來,當楊、劉時,只是理會文字,到范文正、孫明復、石守道、李太伯、常夷甫諸人,漸漸刊落枝葉,務去理會政事,思學問見于用處。及胡安定處,又教人作‘治事齋’,理會政事,漸漸挪得近里,所以周、程發明道理出來,非一人之力也。”(《朱子語類》卷一二○)
據上所論,我們可以把宋初學術轉變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天圣至景祐年間(1023—1037)大約十幾年,是以歐陽修為代表的古文運動,此一運動的影響一直持續到熙寧時期;第二階段,慶歷時期(1041—1049)以范仲淹、胡瑗、孫復、石介等為代表的義理之學,亦即理學的前驅人物;第三階段,熙寧時期(1068—1077),王安石變法,宋神宗下詔“罷黜聲律,俾王安石訓釋經旨。頒之,天下既知經術矣”(《選舉志》卷一)。直到這時,學者才完全摒棄駢偶余習,而以經術相尚。在學術上,這一時期是以王安石為代表的新學及初具規模的周、張、二程的理學。
古文運動對于宋初義理之學的興起具有直接的促進作用,其情形也許可以與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啟迪新思潮的作用相比擬。我們在探討理學產生的社會文化背景時,不能忽視這一點。
上一篇:皓日中天—獨尊地位的確立·兩漢經學·石渠閣與白虎觀議經
下一篇:儒家道統—理想“中國論”·承先啟后—道統之古今論·祖先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