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現代儒學·熊十力的體用觀·性修不二與思修交盡的工夫論
在本體與工夫的關系問題上,熊十力認為性與修是統一的。他發揮了佛教“存性則全修成性,起修則全性成修”的“性修不二”之說,并以儒家“繼善成性”說加以融會,指出:“天人合德,性修不二故,學之所以成也。《易》曰:‘繼之者善,成之者性。’全性起修名繼,全修在性名成。本來性凈為天,后起凈習為人。故曰:‘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故吾人必以精進力創起凈習,以隨順乎固有之性,而引令顯發。”(《新唯識論》文言文本)這里,“繼”、“成”的前提是天賦的道德理性,“成”、“繼”的工夫旨在促進這一圓滿具足的道德理性顯發、拓展。沒有這種工夫,不能“繼善成性”,不能“涵養性智”,就不可能達到本體的境界。
熊十力心性論的特點是強調“創”、“動”,反對“守”、“靜”。他發揮王船山“命日受,性日生”,“性日生而日成”之說,批評包括王陽明在內的宋明儒“過恃天性”、“純依天事立言”,忽視“人能”對于“天性”的創造,忽視“成能”與“成性”的關聯。熊氏說:“吾之為學也,主創而已。”然宋明理學家“多半過恃天性,所以他底方法只是減。……他們以為只把后天底染污減盡,天性自然顯現,這天性不是由人創出來。若如我說,成能才是成性,這成的意義就是創,而所謂天性者,恰是人創出來”(《十力語要》,卷四)。與熊氏健動、生生不已的宇宙本體論和積極入世的人生論相配合,與“由體成用”、“由用知體”的儒學現代化走向相一致,這種創造型的心性論和修養工夫論,提出在后天積極培養“明智”的理路。這就把關于“本體”的認識,從與生俱來、天賦人受、圓滿自足的良知本性中略有疏離或松動。或者說,達到關于本體的曲徑通幽之道是發揮“人能”,成就事功,“創起凈習”,“不容一息休歇而無創、守故而無新”,拓擴固有的道德本性,“成能以成性”。于是,“性智”境界就不是普通人無法企及的了。
熊氏說:“玄學之所致力者,不僅在理智思辨方面,而于人生日用踐履之中,涵養工夫,尤為重要。”“哲學方法,則思辨與體認須并重。……體認非修養不能臻,故余常以哲學為思修交盡之學。”(《十力語要初續》)他又說:“玄學亦名哲學,是固始于思,極于證或覺,證而仍不廢思。亦可說,資于理智思辨,而必本之修養,以達于智體呈露,即超過理智思辨境界,而終不遺理智思辨。亦可云此學為思辨與修養交盡之學。”(《新唯識論》語體文本,卷下之二)這里,把理智思維的培養與道德修養的工夫的交互作用,作為達到本體境界、透悟宇宙人生本源的“橋”或“船”。他指出:“思維與修養交致其力,而修養所以立本。思修交盡,久而后有獲也。”“思而無修,只是虛見;修而無思,終無真解。”(《原儒》上卷)工夫就是思與修的統一,在這一過程中,即工夫即本體,即本體即工夫。
熊十力認為,道德生命是一個不斷創新的過程,是創起凈習、克服染習的過程。天賦予我們的、內在的、圓滿自足的道德本性是為善的根據;但如果我們不盡人力,不積極有為地創建事功,不開出新用,不從事學習與修養,則天性也會貧弱化。這多少有了一些新意。按照這一思路,人們可以考慮內圣學與新外王的結合。熊氏說:“主宰是無為,有為者人功也。……良知主宰,是要‘致’。‘致者’,推擴之謂。推擴工夫即順良知主宰而著人力。人能弘道以此也。順主宰而推擴去,才無自欺。故曰欲誠意者,先致其知也。不能順良知主宰而努力推擴,鮮不陷于自欺者。《新論》明心章,特提揭即工夫即本體,此予苦心處。……吾《新論》歸重人能,特提即工夫即本體,此是從血汗中得來。”(《十力語要初續》)“思修交盡”即是貫通“體”與“用”、“性智”與“量智”、“真如”與“生滅”的“不二法門”。
熊十力說:“天行健,明宇宙大生命創進而無窮也,新新而不竭也。君子以自強不息,明天德在人,而人以自力顯發之,以成人之能也。”否則,“人將耽虛溺寂,以為享受自足,而忽視現實生活,不能強進智力以裁成天地,輔相萬物,備物致用,以與民群共趨于富有日新之盛德大業”(《讀經示要》,卷三)。“識得孔氏意識,便悟得人生有無上的崇高的價值,無限的豐富的意義,尤其是對于世界,不會有空幻的感想而自有改造的勇氣”(《新唯識論》語體文本,卷上)。這當然已不是工夫論所能包容了。熊氏高揚了人的主體性、能動性和創造性,以自強不息、改造世界的力量和心態,回應剛健的天道,肯定人的價值。他以這種自覺的人本主義精神,強調以“人道”統攝“天道”,“不可于人之外覓天”。他認定,只有在變革現實即改造自然和社會的活動中,在比道德實踐寬闊得多的社會實踐中,才能徹見真實的本體—這一本體既是宇宙萬物的本源,又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真宰。他通過“體—用”、“翕—辟”、“乾—坤”、“心—境”、“理—氣”、“天—人”諸范疇的討論,對道德實踐和社會實踐作了本體論的論證。熊十力哲學大大提高了人在宇宙中的尊嚴和地位。人有剛健上進的精神,這是人的本質。宇宙在變,人生在變,永遠向前、向上開展,持有樂觀健全的宇宙人生觀的中華民族,將愈來愈文明,愈來愈進步。
熊十力認為六經是中國文化根柢,《易》為五經之源,《大學》為六經之宗要。他早在抗戰時期撰寫《讀經示要》時,就特別指出《周易》、《春秋》、《周官》、《禮運》加以疏釋,發掘其中的自由、民主、社會主義思想和科學精神,嚴厲批判秦漢以降的君主專制制度及其思想鉗制。熊氏主張把六經孔子與秦漢以后的三綱五常區別開來,批評儒學在社會政治層面的負面發展,如孝治等等,弘揚原始儒家“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民主精神。熊氏把儒學傳統分為“天道之學”的傳統和“小康禮教”的傳統。他指出,孔子外王學的真相是“同情天下勞苦小民,獨持天下為公之大道,蕩平階級,實行民主,以臻天下一家、中國一人之盛”(《原儒》上卷)。
總之,熊十力無論在內圣學上還是在外王學上,都以一種積極的理想主義的情懷,對儒學予以批導和創新,以便在現時代發揮新的作用。他以他特有的穎悟和對傳統中國哲學的慧解,認識到光靠科學理性不足以建立道德,不足以建樹本體學,不足以給人以“安心立命”的依據,不足以回答人生的目的、意義和終極關切。他以一種積極的存在主義、積極的生命哲學透視了現代工商社會中人的問題,這些原創性的見解不僅對我國,而且對全人類都有意義。在這一點上,我們認為熊十力哲學并不遜色于西方現代的哲學大家。他們之間在思考的當代性上,實際上可以會通,至少有彼此遙契之處。熊十力這種動態、人本的內圣之學在生命理性的提揚上為儒學現代價值的重新思考,提供了新的視域。當然,他雖然強調了“用”,但由于知識結構的局限,他的外王學和知識論尚沒有多少新的建樹。重建適應現代世界的新的儒學,是一個十分有意義的課題。熊十力的思考啟發了他的學生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在唐、牟、徐處,我們亦可以看出熊的影響力。熊氏提出的許多問題,仍然值得我們去思考、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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