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文化·中原移民與嶺南文化的發展·兩晉南北朝時期的移民高潮對嶺南的沖擊及影響
(1) 兩漢時期的漢越人民交往
嶺南在回歸漢王朝之前,漢越人民的正常交往受到一定的限制。除了秦初進入嶺南的數十萬軍人和被發配嶺南的“罪人”外,在整個南越王國時期,中原漢人移居嶺南的數量極少。以至嶺南的人口增長速度緩慢,文化的轉型速度亦因中原首批移民的老化而受到較大的局限。南越王國覆亡后,嶺南重歸西漢王朝統一政權,人為的南北隔阻雖已逐漸消除,但天然屏障五嶺的阻隔仍未有大的改善。中原漢人與南越人的交往通好,只能說是有了一種正常的社會保障和氣氛,還不能說是頻密而活躍的。中原人對嶺南這片“蠻荒”之地,還缺乏認識,亦無好感,更不敢貿然移居嶺南。在這一時期進入嶺南的中原漢人,多為求利心切的商人。他們為圖厚利,甘冒風險,但也只是來往販運貨物的匆匆過客。嶺南仍是罪官犯人流刑中生存條件最惡劣的流放地,除了派任的各級官員及戍邊的士卒之外,就只有被流放的罪官及犯人,較有可能在嶺南安家落戶。如漢哀帝時關內侯張由,漢平帝時中山靖王后裔衛氏,因獲罪而先后全家被流放合浦,他們的后代便因此而長作嶺南人。當然,也有例外的。如青州軍人黃萬定,隨馬援南征,后舉家留在合浦,與越人通婚交好,后來還成為當地越人的首領。然而畢竟還是極少數。
只有當中原戰亂不息,人們生命財產得不到保障,不得不四處逃亡的時候,才會有難民被迫跨越險峻的五嶺,大量進入嶺南。
西漢末年,王莽篡漢,統治階級與農民的對立矛盾終于激化為“綠林”、“赤眉”的農民起義,天下擾攘,戰災連綿,遍及陜西、河南、山東、湖北。綠林軍先攻入長安京城,殺死王莽,推翻了新莽王朝。接著赤眉軍又從山東攻入為綠林軍占領的長安。劉秀乘機攻滅赤眉軍。這次中原大亂,從公元8年延續至公元25年劉秀稱帝建立東漢王朝后才基本平息。在這長達17年的戰亂中,不僅使一些中原世家望族舉家輾轉遷至嶺南落籍,而且迫使大批平民向嶺南涌去。據公元140年(東漢順帝永和五年)一次南海郡的統計,人口已達250262人,比公元前2年(西漢平帝元始二年)的94253人,增加了15萬人,增幅達166%左右。
東漢末年,群雄并起,黃巾農民起義又被鎮壓,造成了比西漢末年范圍更廣,時間更長的戰亂,向嶺南逃亡的中原人數量更多,且留下了至今仍極有價值的遺物。1988年6月,廣東三水縣金木鎮發現一座古墓,經廣東省博物館文物隊及考古專家鑒定,確認是距今1900年左右東漢前期的古墓。出土的文物被定為“三竹文物”。雖說是東漢前期的遺址及文物,但足已證明,比西漢初期的器物進步得多?!叭裎奈铩背鐾凉?3種51件,實用器物及冥器(多為微型復制品)各占一半。冥器中有栩栩如生的牛羊犬豕雞鴨,陶制房舍;實用器物中有瓢勺、足鼎、簋、溫酒器、薰香爐、石黛硯。還有廣東出土文物中極罕見的陶制托燈俑。俑為下跪姿勢,軀體魁偉,雙手托著頭頂的燈缽,神情恭順,目不邪視。更令人驚異的是,墓內還有一個舂米陶臼,竟然和現時廣東山區農民所用的實物一模一樣,而時光已在歷史的軌道上行進了1900年!
“三竹文物”雖尚有待繼續發掘整理研究,但由此也可說明,過去蠻荒的珠江三角洲,在東漢時已經有中原移民落籍,生產力有了顯著的發展。也意味著嶺南文化的發展進入了一個新階段。但真正的大發展,還有待兩晉移民高潮的到來。
(2) 兩晉南北朝時期的移民高潮
西晉后期,先有統治集團司馬氏的“八王之亂”(公元291—307);后有北方匈奴貴族劉淵的大舉入侵,攻占洛陽、長安,俘虜了晉懷帝和他的嗣君晉愍帝,公元316年,西晉亡。長期的、持續不斷的社會動亂,弄得哀鴻遍野,民不聊生。越來越嚴重的天災戰禍,使中原出現了大面積的嚴重饑荒?!稌x書·孝愍帝紀》說是“人相食,死者太半”。上至“衣冠望族”,下至平民百姓,只好紛紛攜家帶口,逃向南方,希望能找到一塊足以安居樂業的凈土。他們最終都跨越五嶺天險,落戶嶺南,由此出現了歷史上空前的一次中原人逃奔嶺南的移民高潮。
近年在廣東省廣州、韶關等地發現的一些西晉遺址、墓穴,都留有當時移民情景的物證。其中最能說明問題的,是一些刻著“永嘉世,九州荒,如廣州,平且康”一類歌謠的晉代磚刻。公元307年至313年(西晉懷帝司馬熾永嘉元年至七年),距西晉滅亡的公元316年僅十多年),中原大地已處于國破家亡的凄慘境況。公元317年,西晉王室也被迫倉惶渡過長江,偏安建康(今南京),元帝司馬睿登位,在失去長江以北大片國土之后,建立了風雨飄搖的東晉王朝。名義上雖也勉強維持了百年的統治,但實際上是在北方“五胡十六國”的爭霸興亡中茍延殘喘。只有大批失去家園,無以為生的中原貴族和更多的平民百姓,繼續越過五嶺,在無戰爭災禍、和平富足的嶺南,找到了理想的安居之所。
兩晉時遷移嶺南的中原移民潮的一個最大的特點是“衣冠望族”的大批落籍嶺南。清道光年間編纂的《廣東通志》便說到:“東晉南朝,衣冠望族向南而遷,占籍各郡”。所謂“衣冠望族”,是自魏晉以來形成的上層貴族階層的士族地主官僚集團。他們之中的大多數,是直接參與兩晉統治集團的世襲仕宦大族,財雄勢大,地位顯赫,在地方上,尤其是在其家鄉,有舉足輕重的影響。這些衣冠望族因避戰禍而被迫舉族(家)南遷,卻還是保持著一種貴族的威勢和氣派,因此在不少歷史文獻中多有記載。如正史《晉書·元帝紀》就記述了當時南遷的衣冠望族,原來定居和擁有勢力影響的范圍極廣,遍布于今陜西、山西、河北、山東、河南等廣大中原地區。各地的衣冠望族紛紛舉族南遷,竟成了當時逃亡潮中的一大景觀。馬端臨著《文獻通考·輿地考》說:“閩越遐阻,僻在一隅,永嘉之后,帝室東遷,衣冠避難,多所萃止?!泵鞒尉改觊g編纂的《廣東通志》也轉引《廣交記》衣冠望族“多流入廣州”的記載。現在嶺南地區民間保存的一些族譜、家譜,更詳細地記錄著先祖從中原南遷的曲折過程和所走的路線。在嶺南各地發現的晉代墓葬和文物遺址中,也多數保留著衣冠望族遷入嶺南定居的實物。
多數衣冠望族遷入嶺南后,仍能保持家族的完整,并按照原來的生活、生產方式、習慣,以家族為核心,聚族而居,開荒辟地,重創家園,重振聲威,往往能在極短時間內便成了定居地的大族,“占籍各郡”,左右著當地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命運。如劉宋時廣東徐聞縣著名大戶望族阮謙之,他的祖父就是東晉時河南陳留的仕官望族,舉家遷入嶺南徐聞定居后,不過數十年,便成為徐聞縣遠近聞名、舉足輕重的豪紳大戶。
正是這些衣冠望族大批進入嶺南,以其人多勢眾,財力充裕,高素質的文化素養,形成了強勁的中原文化優勢,有力地沖擊著正在嬗變中的嶺南文化,促其不斷再生,繼續發展。
這次移民高潮,以兩晉為高峰,其強大的余波一直延續到南朝末年,始終未完全停歇。從公元307年至587年(西晉永嘉元年至隋開皇七年)近300年的分裂動蕩時期內,不斷進入嶺南的中原移民,是嶺南社會面貌迅速改觀的強大動力,是嶺南本土文化向漢文化認同和融合的重要歷史時期。
(3) 嶺南文化趨向漢化的嬗變
兩晉南北朝時代,中原雖處于長期分裂局面,但是在長江以南,不論政權如何更迭,卻始終保持著相對的穩定。由于中原漢族人民的大批南遷,自漢以來形成的封建正統觀念,有力地支持了偏安江南的東晉、宋、齊、梁、陳等王朝的統治地位。嶺南經過兩漢長達200多年的以儒學為主體的封建文治教化,并在中央政府直接派駐的漢族各級官員的強有力控制下,南越族人不斷地感受到漢文化的優越性所產生的種種實惠。嶺南本土文化中的務實性,使南越族人向漢文化認同和接受的趨向正在日益加強。因而對于兩晉以后的中原移民高潮,大都表現出一種理解和接受的親切友好態度。這正是漢民族及其先進文化強大的親和力和凝聚力作用的結果。
經過兩漢的長期開發,正需要借助更強大的動力以實現進一步騰飛的嶺南,恰好得到中原移民這一強大的文化動力。于是,社會面貌、人民文化素質、漢越民族的融合、嶺南文化趨向漢化的嬗變等等方面,都出現了明顯的正面效應。
郡縣制的日益健全,郡縣數量的不斷增加,封建王朝政令日漸擴展和深入到僻居溪峒的南越族眾多部落,是這次移民高潮的顯著影響之一。這對于加強嶺南遍及深山叢莽的眾多越族部落的控制,改變互不相交,互不統屬、各自為政的現狀,建立和組織有效的社會生活,利于漢化,是有積極的保證作用的。
嶺南郡縣編制的增設,在三國時代便已是一項重要的措施。孫吳在江東稱王,為鞏固后方,很注意嶺南的開發。孫權為此曾派得力親信步騭出任交州刺史,專門負責經略嶺南。步騭積極穩定南越族人,擴建嶺南重鎮番禺,并于公元217年將交州州治首府,從廣信(今廣西梧州)遷至番禺,作為百越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公元264年,又將交州九郡一分為二:南海、蒼梧、郁林、合浦四郡設廣州建制,以番禺為廣州州治首府;交阯、九真、日南、儋耳、珠崖,仍為交州建制。為加強和嚴密嶺南郡縣制的意圖是顯而易見的。
西晉時期,中原人對南越族人改稱為“俚人”。西晉王朝為了有效地控制“俚人”,便對各部落的渠帥(首領)實行羈縻政策,以封官賜爵來達到以俚治俚的目的。為了有足夠的郡縣空缺來安置俚人渠帥,便將原來州郡縣轄地縮小,增設一批新建州郡縣。東吳時嶺南只有交、廣二州,轄九郡。西晉時卻增為十一個州。但自兩晉中原移民高潮到來之后,嶺南人口迅猛增長,增設新的州、郡、縣,已不完全是為了安置俚人渠帥的官職,而是為了更好地加強地方行政的管理。以南??槔?,因為是移民大量進入的首選之地,人口增長最快、密度最高,于是增設東莞、義安(今潮州)兩郡。到南朝時期,廣東西部及與廣西交接地區,人口亦明顯增多,且又是俚人聚居之地,為安置中原移民,使漢俚和睦相處,又先后設立“左郡”、“左縣”(即是副郡、副縣)。劉宋時便已增設左縣七個,齊朝增左郡二十個,左縣五十五個,在交廣兩州之間增設越州,把廣東西部的高涼郡升格為高州。州、郡、縣的增設,使統轄地域縮小,更有利于行政官員的有效管理,尤其是在對俚人改造為編戶編民的戶籍管理得以真正貫徹實施,促使封建郡縣制進一步健全和嚴密。大量移民無序涌入的混亂狀態得到及時的安置與整頓,社會生活秩序因而日趨穩定,有利于促進生產,活躍經濟。從民族關系上說,對漢越民族和睦共處,加速融合,也有了有力的制度保證。而這正是嶺南社會文化發展進程中必不可少的政治文化因素。
這次移民高潮,使嶺南的物質文化取得長足的進步,這是中原先進文化強力沖擊下的顯著影響之二。
嶺南在兩晉南北朝期間,終于結束了長期以來主要依賴中原供應鐵器工具的狀況,建立了完全屬于嶺南本土的冶鐵鑄造業。由于大批富有經驗的冶鐵技術工匠和鐵匠流入嶺南,使嶺南得以依靠本地發現的鐵礦從事冶煉鑄造,打制出各種優質農具和各種手工業工具。這就為大規模開發耕地,發展農業提供了有力的保障。據1985年廣東博物館和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共同編輯出版的《廣東出土晉至唐文物》的記載和研究結果,證實東晉南朝出土的墓內陪葬冥器中,鐵制品數量大大增加,器物的體形也由兩漢時的小型變為以大型為主。如1981年廣東梅縣出土的一批墓內鐵器,便有36厘米高、29.5厘米口徑的鐵鼎,有19厘米高,24.2厘米口徑的鐵釜。大量出土實物,顯示了當時嶺南鐵器的冶煉技術,已有了相當的水平,使用的范圍亦已遍及較為落后偏遠的地區。
冶鐵業的獨立,保證了農業生產必不可少的優質工具;中原先進的農業耕作技術和水利排灌技術,更使嶺南農耕業如虎添翼。據已出土的一批文物顯示,兩晉墓葬中不少都有特制的陶質農耕主題的模型冥器,制作精細,形象生動,生活氣息濃郁。如廣東韶關地區出土的兩晉時期墓葬陶質農耕模型冥器,整個構圖形象為農民耕作的場景;一人使牛犁地,另一人使牛耙地;耙口有六枚長齒;田邊有一用于排灌水的漏斗型水利設備。這些出土模型,顯示了嶺南開始步入水稻種植的一次技術革命的新階段,確立了以農業經濟為主的較為穩定的經濟基礎,從而為精神文化的發育,提供了較雄厚的物質保證。
中原移民對嶺南文化強大沖擊的顯著影響之三,便是南越族人的漢化。
南越族人在長達三個世紀的中原移民沖擊下,原來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宗教信仰、家庭生活、道德倫理觀念等屬于嶺南本土文化的內涵,都在日顯淡化,這是多數歷史文獻都有所記述及評議的。正如明朝嘉靖年間黃佐編纂的《廣東通志》所說:“自漢末建安至于東晉永嘉之際,中國之人,避地者多入嶺表,子孫往往家焉。其流風遺韻,衣冠氣習,熏陶漸染,故習漸變而俗庶幾中州?!边@里所說的,就是南越族人及南越文化的明顯淡化,而且日趨漢化的事實。南越族人的封建大一統的正統國家觀念亦已開始確立?!百等恕睘榇龠M民族團結和民族融合,確保封建正統王朝的大一統,是作出過巨大貢獻的。至今仍為嶺南人傳頌的俚族首領冼夫人反對分裂,力促祖國統一的動人事跡,堪稱典范。
《隋書·譙國夫人傳》對冼夫人(公元522—602)的一生事跡,記載極為詳盡。冼夫人出生于梁武帝普通三年,是當時高州(原高涼郡)越族(當時稱為“俚”)冼氏首領的女兒。她一生跨越梁、陳、隋三個朝代。因冼氏世代都是當地越族首領,擁有部落十余萬家,在當地(廣東西部、西南部及海南島)越人中有崇高威望。冼夫人“幼賢明,多謀略”,成年后,繼承父親的首領地位,深得越人敬仰信賴。她既能致力于越族部落之間的和睦團結,又能引導越人接受漢族先進文化,服從政府法令,與漢人友好相處。冼夫人因此聲威遠播,不僅得到高州越族各部落十多萬家的忠誠擁護,甚至歷來不服漢化,動輒發動叛亂的海南島俚人(即后來的黎族),也有1000多峒(部落村寨)因仰慕冼夫人而自愿歸附。
公元535年(梁武帝大同元年),冼夫人與羅州刺史馮融(漢族)之子馮寶結婚。這一婚姻的締結,對漢越兩族人民的融合,穩定嶺南西南部地區,避免嶺南在動亂中的分裂,具有極大的作用。從梁、陳到隋,冼夫人在丈夫馮寶去世、兒子馮仆年紀尚幼的困難情況下,多次依靠廣大越族人民,粉碎某些嶺南漢族官員陰謀分裂割據的武裝叛亂。公元589年,隋滅陳之后,嶺南一度失去控制。一些俚人大部落和廣東西部、廣西東部、海南的部分州郡行政官員,便推尊冼夫人為圣母,主持嶺南政局。冼夫人當仁不讓,不負眾望,依靠自己的威望和政治才能,保境安民,穩定了嶺南局勢。當隋文帝派遣專使安撫嶺南時,冼夫人積極配合,派孫馮魂率領部卒親迎隋文帝專使進駐廣州,并迅速平定番禺越人王仲宣的叛亂。事后冼夫人親自護衛隋朝使者巡撫嶺南各州郡,使各地豪強紛紛接納封號,歸順隋朝。終于不費兵刃,使嶺南順利復歸統一于隋朝中央政權。
隋文帝為表彰冼夫人的卓著功勛,冊封她為譙國夫人,設譙國夫人幕府,置長吏以下官屬,授與她調發六州兵馬的軍權。冼夫人在去世前一年,還不顧年老,不辭勞苦,以79歲高齡,渡海親臨海南島招撫平息了一次俚人的叛亂。隋文帝因此而賜給冼夫人臨振縣(今海南省臨高縣)1500戶為封地。公元602年(隋文帝仁壽二年),冼夫人病逝,享年80歲,謚為敬誠夫人,立祠奉祀。后來,在冼夫人生前活動過的廣東西部、西南部各地,人們紛紛為冼夫人立祠奉祀,延續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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