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陸機
<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
惡木豈無枝,志士多苦心。
整駕肅時命,杖策將遠尋。
饑食猛虎窟,寒棲野雀林。
日歸功未建,時往歲載陰。
崇云臨岸駭,鳴條隨風吟。
靜言幽谷底,長嘯高山岑。
急弦無懦響,亮節難為音。
人生誠未易,曷云開此衿?
眷我耿介懷,俯仰愧古今。
陸機(261—303),字士衡,吳郡華亭(今上海市松江)人。曾任平原內史,后從成都王討伐長沙王,任后將軍,兵敗,被害。其詩長于擬古,但也有少量感受新鮮的作品。有《陸士衡集》。
本篇寫志士的襟懷正直,但有時因世勢牽挽,只得違反自己的意愿,被迫干那些不能保持高風亮節的事情,到頭來功名難就,陷入到彷徨、苦悶的境地中去,感愧交加。這反映了作者在京都洛陽混亂的政局中仕宦不得意的心情。
開頭四句,比喻有志氣的人,用心謹慎,愛惜聲名,不愿受到惡劣的環境的污染。“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盜泉,水名,在今山東省境內。據《尸子》載:“孔子至于勝母(里名),暮矣而不宿;過于盜泉,渴矣而不飲:惡其名也。”傳說孔丘經過盜泉,雖然很渴,但因為不喜歡這個名字,所以沒有喝它的水。惡木,指形狀難看的樹,與嘉樹相對。《文選》李善注引江邃《文釋》曰:“‘夫士懷耿介之心,不陰惡木之枝’”。這里是說,正直之士決不在不好的樹下息陰解熱的。“惡木豈無枝,志士多苦心”,哪里是因為“惡木”枝葉不密,無陰可遮呢,實在是“志士”不肯壞了自己的名聲,才不得不用了一番心思,考慮到要超脫世俗塵污。這說明作者有潔身自好的主體意識的。
接下四句,比喻為時勢所迫,喪失了志氣。“整駕肅時命,杖策將遠尋”。整駕,原指整理車馬,這里泛指準備行裝。肅,敬。時命,當時君主的命令。杖策,亦作“策杖”,拄杖的意思。作者欲借功名而有所作為,于是持身涉世,遵奉時君之命去想恃才謀事,但他處于社會動蕩的時期,常常有臨淵履冰之感,像扶杖行路,艱難地遠尋自己所追求的目標而不可見,又像飽經道途之苦而饑不擇食,寒不擇棲一樣,在宦海沉浮中很難做到節操自守。“饑食猛虎窟,寒棲野雀林”,這兩句詩是陸機反用樂府古辭《猛虎行》中的“饑不從猛虎食,寒不從野雀棲”,表達他不得已而辱志的苦悶心境。
再接下六句,比喻政治生活道路的多險,功業未建,心情抑郁。“日歸功未建,時往歲載陰”,“日歸”即“時往”。歲載陰,歲暮。兩句的詩意是:時間很快地過去了,功業卻沒有建立。“崇云臨岸駭,鳴條隨風吟”,這兩句是歲暮之景。在高處卷起浮云,風吹動枝條發聲,寓指陷身于政治旋渦之中。“靜言幽谷底,長嘯高山岑,”靜言,沉思。語本《詩經·邶風·柏舟》:“靜言思之”。詩人功不成名不就,徘徊山谷,或凝神默想,或索性對天長嘯以排愁遣憂。陸機在天下多故的黑暗現實面前,看到晉室的腐敗,無法施展自己的才智,而貴族的內部斗爭非常激烈,更使他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所以嘆恨吐悶之情溢于字里行間。
最后六句,比喻慷慨直言不為時君所喜,深感做人的不易,并為自己的志行相悖羞愧不已。“急弦無懦響,亮節難為音”,急弦,繃得很緊的弦。懦響,緩弱的聲音。亮節,高節,兩句的詩意是:有高節的人發表言論一定是慷慨激昂的,像急弦之不會發出懦響一樣;但這樣做了時君卻不喜歡,像受阻的琴弦很難鳴奏出音樂。講究高風亮節的人,總是不同流俗,行為持正,光明磊落,講話更是直言不諱,但卻易于招禍,詩人對此有“難為音”的苦衷。高節不茍且,會被世人所稱道,然而仕途之上變幻莫測,怎樣才能保持高尚的操守呢?詩人覺得這很為難,于是慨嘆起來:“人生誠未易,曷云開此衿”,曷,何。衿,同“襟”,懷抱。這二句的意思是:人生處世誠然不易,為何能夠放寬我的胸懷呢?看來,詩人不是不尚節,但他被迫從時君之命,玷污了自己的心靈,而最終功業無成,這里也揭示了晉代仕途的艱危。“眷我耿介懷,俯仰愧古今”,眷,看顧。耿介,正直。俯仰,原指低頭與抬頭,這里是表示思忖。意為:想到自己平生懷抱雖然正直,但行動未必相合,所以瞻古觀今,感到十分慚愧。這兩句詩反映了作者的人生觀與道德觀,從反面說明了他對“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這為人處世的原則的信仰。
這篇《猛虎行》,實際上是詩人的自畫像。他的良好的建功立業的主觀愿望與腥臊滿天的客觀環境,構成了互相對立的矛盾。盡管他從道理上懂得應當像圣賢擇水而飲,也應當像良禽擇木而棲,但在行動上卻迫于無奈,并沒有能恪守他信奉的修身標準。他有耿介不辱的懷抱,然而沒有剛腸疾惡,輕肆直言的性格。他也有作為一個正直士人的心地,然而沒有擺脫宦海風波的能耐。不過,難能可貴的是詩人對自己作了刻骨鏤心的自我解剖,敞開了自己靈魂的窗戶,讓人們看到他為自己性格的扭曲和心地的塵染而所感到的莫大痛苦。全篇在這一方面闡明了為人處世的哲理,這就是寧直不彎,即人生應當直道而行,切忌喪失志向。陸機以自己親身的經歷與感受,告誡世人要做到自強自勵,萬不可屈志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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