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第四本第二折·拷紅

　(夫人引倈上云)這幾日竊見鶯鶯語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體態(tài)，比向日不同，莫不做下來了么? (倈云)前日晚夕，奶奶睡了，我見姐姐和紅娘燒香，半晌不回來，我家去睡了。(夫人云)這樁事都在紅娘身上，喚紅娘來! (倈喚紅娘科) (紅云)哥哥喚我怎么? (倈云)奶奶知道你和姐姐去花園里去，如今要打你哩。(紅云)呀!小姐，你帶累我也!小哥哥你先去，我便來也。(紅喚旦科) (紅云)姐姐，事發(fā)了也，老夫人喚我哩，卻怎了? (旦云)好姐姐，遮蓋咱! (紅云)娘呀，你做的隱秀者，我道你做下來也。(旦念)月圓便有陰云蔽，花發(fā)須教急雨催。(紅唱)

[越調(diào)·斗鵪鶉]則著你夜去明來，倒有個天長地久，不爭你握雨攜云，常使我提心在口。則合帶月披星，誰著你停眠整宿?老夫人心數(shù)多，情性㑇;使不著我巧語花言，將沒做有。

[紫花兒序]老夫人猜那窮酸做了新婿，小姐做了嬌妻，這小賤人做了牽頭。俺小姐這些時春山低翠，秋水凝眸。別樣的都休，試把你裙帶兒拴，紐門兒扣，比著你舊時肥瘦，出落得精神，別樣的風(fēng)流。

　(旦云)紅娘，你到那里小心回話者! (紅云)我到夫人處，必問： “這小賤人!” (唱)

[金蕉葉]我著你但去處行監(jiān)坐守，誰著你迤逗的胡行亂走?若問著此一節(jié)呵如何訴休?你便索與他個知情的犯由。(云)姐姐，你受責(zé)理當(dāng)，我圖甚么來? (唱)

[調(diào)笑令] 你繡幃里效綢繆，倒鳳顛鸞百事有。我在窗兒外幾曾輕咳嗽，立蒼苔將繡鞋兒冰透。今日個嫩皮膚倒將粗棍抽，姐姐呵，俺這通殷勤的著甚來由?

　(紅云) 姐姐在這里等著，我過去。說過呵，休歡喜;說不過，休煩惱。(紅見夫人科) (夫人云) 小賤人，為甚么不跪下?你知罪么? (紅跪云) 紅娘不知罪。(夫人云) 你故自口強(qiáng)哩。若實說呵，饒你;若不實說呵，我直打死你這個賤人!誰著你和小姐花園里去來? (紅云) 不曾去，誰見來? (夫人云) 歡郎見你去來，尚故自推哩。(打科) (紅云) 夫人休閃了手，且息怒停嗔，聽紅娘說。(唱)

[鬼三臺] 夜坐時停了針繡，共姐姐閑窮究，說張生哥哥病久，咱兩個背著夫人，向書房問候。(夫人云) 問候呵，他說甚么? (紅云) 他說來，道“老夫人事已休，將恩變?yōu)槌穑∩胪鞠沧冏鰬n。”他道： “紅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權(quán)時落后。”

　(夫人云) 他是個女孩家，著他落后怎么? (紅唱)

[禿廝兒] 我則道神針法灸，誰承望燕侶鶯儔。他兩個經(jīng)今月余則是一處宿，何須一一問緣由?

[圣藥王] 他每不識憂，不識愁，一雙心意兩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這其間何必苦追求?常言道： “女大不中留。”

　(夫人云) 這端事都是你個賤人! (紅云) 非是張生、小姐、紅娘之罪，乃夫人之過也。(夫人云) 這賤人倒指下我來，怎么是我之過? (紅云) 信者，人之根本，“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櫬，其何以行之哉?”當(dāng)日軍圍普救，夫人所許退軍者，以女妻之。張生非慕小姐顏色，豈肯區(qū)區(qū)建退軍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卻前言，豈得不為失信乎?既然不肯成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張生舍此而去。卻不當(dāng)留請張生于書院，使怨女曠夫，各相早晚窺視，所以夫人有此一端。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來辱沒相國家譜，二來張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夫人亦得治家不嚴(yán)之罪。官司若推其詳，亦知老夫人背義而忘恩，豈得為賢哉?紅娘不敢自專，乞望夫人臺鑒：莫若恕其小過，成就大事，撋之以去其污，豈不為長便乎? (唱)

[麻郎兒]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頭;一個通徹三教九流，一個曉盡描鸞刺繡。

[幺篇]世有、便休、罷手，大恩人怎做敵頭?起白馬將軍故友，斬飛虎叛賊草寇。

[絡(luò)絲娘]不爭和張解元參辰卯酉，便是與崔相國出乖弄丑。到底干連著自己骨肉，夫人索窮究。

　(夫人云)這小賤人也道得是。我不合養(yǎng)了這個不肖之女。待經(jīng)官呵，玷辱家門。罷罷!俺家無犯法之男，再婚之女，與了這廝罷。紅娘，喚那賤人來! (紅見旦云)且喜姐姐，那棍子則是滴溜溜在我身上，吃我直說過了。我也怕不得許多。夫人如今喚你來，待成合親事。(旦云)羞人答答的，怎么見夫人? (紅云)娘根前有甚么羞? (唱)

[小桃紅]當(dāng)日個月明才上柳梢頭，卻早人約黃昏后。羞得我腦背后將牙兒襯著衫兒袖。猛凝眸，看時節(jié)則見鞋底尖兒瘦。一個恣情的不休，一個啞聲兒廝耨。呸!那其間可怎生不害半星兒羞?

　(旦見夫人科) (夫人云)鶯鶯，我怎生抬舉你來?今日做這等的勾當(dāng)!則是我的孽障，待怨誰的是!我待經(jīng)官來，辱沒了你父親，這等事不是俺相國人家的勾當(dāng)。罷罷罷!誰似俺養(yǎng)女的不長進(jìn)!紅娘，書房里喚將那禽獸來! (紅喚末科) (末云)小娘子，喚小生做甚么? (紅云)你的事發(fā)了也，如今夫人喚你來，將小姐配與你哩。小姐先招了也，你過去。(末云)小生惶恐，如何見老夫人?當(dāng)初誰在老夫人行說來? (紅云)休佯小心，過去便了。(唱)

[小桃紅]既然泄漏怎干休?是我相投首。俺家里陪酒陪茶倒撋就。你休愁，何須約定通媒媾?我棄了部署不收，你原來“苗而不秀”。呸!你是個銀樣镴槍頭。

　(末見夫人科) (夫人云)好秀才呵，豈不聞“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待送你去官司里去來，恐辱沒了俺家譜。我如今將鶯鶯與你為妻，則是俺三輩兒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應(yīng)去。我與你養(yǎng)著媳婦，得官呵，來見我;駁落呵，休來見我。(紅云) 張生早則喜也。(唱)

[東原樂] 相思事，一筆勾，早則展放從前眉兒皺，美愛幽歡恰動頭。既能夠，張生，你覷兀的般可喜娘龐兒也要人消受。

　(夫人云) 明日收拾行裝，安排果酒，請長老一同送張生到十里長亭去。(旦念) 寄語西河堤畔柳，安排青眼送行人。(同夫人下) (紅唱)

[收尾] 來時節(jié)畫堂簫鼓鳴春晝，列著一對兒鸞交鳳友。那其間才受你說媒紅，方吃你謝親酒。(并下)



紅娘的影子早在西漢司馬相如、卓文君的故事里就已出現(xiàn)，她是卓文君的侍婢，是為卓文君私通司馬相如穿針引線的。到中唐元稹的《鶯鶯傳》才出現(xiàn)她的名字，但記載很簡略。到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才綜合宋、金以來民間說唱和演出崔、張故事的成就，把她塑造成活靈活現(xiàn)的舞臺人物形象。

紅娘在《西廂記》里起的作用，一是在崔鶯鶯和張生之間傳書寄簡，幫助這兩個有情人的自愿結(jié)合;二是挺身而出，回?fù)衾戏蛉撕袜嵑銓Υ蕖埫罎M婚姻的破壞。前者從《賴婚》到《佳期》共七場戲;后者集中表現(xiàn)在《拷紅》、《爭婚》兩場戲。《拷紅》一場寫得尤其成功。

《拷紅》這場戲分三大段演進(jìn)。第一大段演崔、張私自結(jié)合被老夫人識破，要找紅娘來拷問時，紅娘、鶯鶯之間那一段對白和曲子充分表現(xiàn)了鶯鶯、紅娘對事件的不同態(tài)度：一個要遮蓋，一個要直說。同時表現(xiàn)她們不同的性格特征：一個是快人快口，一個是顧慮重重。這就以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步步引人入勝。

下面一段[金蕉葉]以紅娘估計老夫人怎樣拷問，自己怎樣回答，為后面她對老夫人的大段辯白作引子。在演出時，紅娘還模仿老夫人的嘴臉和聲口，引起觀眾的哄堂大笑，收到很好的舞臺效果。

[調(diào)笑令] 一曲及下面的白文，把紅娘在這場斗爭前的思想準(zhǔn)備表現(xiàn)得很充分。值得注意的是，紅娘唱的這支曲子，寫鶯鶯、紅娘在同一事件中兩種截然不同的處境很深刻，反映了封建社會帶有普遍意義的主奴關(guān)系。正像俗話說的： “老和尚偷饅頭，小和尚打屁股。”紅娘實際成了鶯鶯的替罪羊。這真是帶淚的喜劇。

第二大段寫紅娘跟老夫人的正面沖突。紅娘采取的是擺事實、說道理，先讓一步、后發(fā)制人的策略。在老夫人氣勢洶洶、大興問罪之師時，她以認(rèn)罪的口氣唱了下面這支曲子： “夜坐時停了針繡，共姐姐閑窮究，說張生哥哥病久，咱兩個背著夫人，向書房問候。”老夫人信以為真，追問她張生當(dāng)時說些什么?紅娘接下唱： “他說來，道‘老夫人事已休，將恩變?yōu)槌穑∩胪鞠沧冏鰬n。’他道： ‘紅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權(quán)時落后。’”紅娘模仿張生的聲口，指責(zé)老夫人恩將仇報，這是她對老夫人擺的第一個事實。

從這個事實看，鶯、張的私自會合，都由老夫人賴婚引起，跟紅娘無關(guān)。老夫人跟著又問“他(指鶯鶯)是個女孩家，著他落后怎么?”紅娘又作了如下的回答： “我則道神針法灸，誰承望燕侶鶯儔。他兩個經(jīng)今月余則是一處宿，何須一一問緣由。他每不識憂，不識愁，一雙心意兩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這其間何必苦追求?常言道： ‘女大不中留。’”紅娘的意思是說，我陪小姐去看張生的病，是想叫他針灸服藥，想不到他們私自成親已一個多月。這是擺的第二個事實。根據(jù)這個事實，鶯、張的結(jié)合，出于雙方自愿，即“一雙心意兩相投”，不是由于紅娘的拉攏。

以上三支曲子寫紅娘巧妙地把老夫人責(zé)問她的話頭一步步引到鶯鶯、張生方面來，擺脫了自己的被動處境，又進(jìn)一步奚落了老夫人。鶯鶯、張生私自結(jié)合已一個多月，她還被蒙在鼓里，使這個一向自以為治家嚴(yán)謹(jǐn)、大權(quán)在握的人物，反而處于十分尷尬的境地，斗爭形勢就向有利于紅娘的方向轉(zhuǎn)化。紅娘先讓一步，后發(fā)制人，語調(diào)痛快淋漓，又帶三分幽默，是《西廂記》中寫得十分精彩的片段。當(dāng)然，紅娘是不會把自己怎樣替鶯鶯、張生傳書送簡也擺出來的，否則就太愚蠢了。

上面是擺事實，再看紅娘是怎樣跟老夫人說道理的：夫人白： “這端事都是你個賤人。”紅白： “非是張生、小姐、紅娘之罪，乃夫人之過也。”

夫人白： “這賤人到指下我來，怎么是我之過?”這時，紅娘歷數(shù)事實，重敘張生退孫飛虎、老夫人應(yīng)允婚事等往事，一面指出夫人的失信失策，一面又向她指明利害，尤其是指出事情張揚(yáng)之后將敗壞相國家譜，擊中老夫人的要害，使她不得不認(rèn)輸。有人認(rèn)為紅娘的這段唱白太文了，未免和她的身份不合。但宋元時大家閨秀大都有伴讀丫鬟，從這方面看，還是可以理解的。

后面大段曲白是高潮過后的兩個余波：先是老夫人叫紅娘去叫鶯鶯來，準(zhǔn)備把她許配張生，鶯鶯羞愧得抬不起頭來，說“羞人答答的，怎么見夫人”，紅娘嘲笑她“娘根前有什么羞”，催她去見夫人。后來老夫人叫紅娘去叫張生來，張生也說“小生惶恐，如何見老夫人”，紅娘嘲笑他是“銀樣鑞槍頭”。通過紅娘對鶯、張的善意嘲弄，引起觀眾會心的微笑，也把紅娘的舞臺形象樹立得更高。把一個婢女的形象塑造得如此光輝，不僅是前此文學(xué)史中所未見，也為《董解元西廂記》所不及。在鶯鶯見到老夫人時，老夫人唉聲嘆氣地說：“鶯鶯，我怎生抬舉你來?今日做這等的勾當(dāng)!只是我的孽障，……罷罷罷!誰似俺養(yǎng)女的不長進(jìn)!紅娘，書房里喚將那禽獸來!”老夫人一面罵女兒，一面怨自己，一面罵張生禽獸，一面還得把女兒嫁給他，充分表現(xiàn)老夫人的矛盾心理，聲口畢肖，是高度的現(xiàn)實主義描繪。

最后，以紅娘的高唱凱歌結(jié)束： “來時節(jié)畫堂簫鼓鳴春晝，列著一對兒鸞交鳳友。那其間才受你說媒紅，方吃你謝親酒。”直貫《西廂記》全本的最后大團(tuán)圓，也說明關(guān)漢卿續(xù)第五本之說的不可信。而老夫人叫張生第二天就去上朝應(yīng)考，“得官呵，來見我;駁落呵，休來見我”，跟開頭紅娘說的“說過呵，休歡喜;說不過，休煩惱”，遙遙相應(yīng)。看來雖是余波，卻關(guān)聯(lián)著全場、全局。喜劇以卑賤者的勝利，贏得觀眾的喜愛;同時以高貴者的失敗，博得觀眾的笑聲。《拷紅》正是這樣的喜劇典型。從上面三大段的劇情看，紅娘的勝利概括了：一、事先作了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表現(xiàn)她的深沉、老練;二、后發(fā)制人，攻其要害，表現(xiàn)她的機(jī)智、勇敢;三、笑到最后，笑得最美，表現(xiàn)她的勝利信心和樂觀態(tài)度。

這樣的戲曲場子，千百年來，歷演不衰，是由于它的藝術(shù)魅力征服了觀眾，特別是下層的人民大眾。到了今天，它在元代演出的舞臺形象，雖已難以想象，依然可以作為古典文學(xué)里一個精彩片段來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