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靈隱》原文與賞析
袁宏道
靈隱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勝,門景尤好。由飛來峰至冷泉亭一帶,澗水溜玉,畫壁流青,是山之極勝處。亭在山門外,嘗讀樂天《記》有云:
亭在山下水中,寺西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勝,物無遁形。春之日,草熏木欣,可以導和納粹; 夏之日,風泠泉渟,可以蠲煩析酲。山樹為蓋,巖石為屏,云從棟生,水與階平。坐而玩之,可濯足于床下; 臥而狎之,可垂釣于枕上。潺湲潔澈,甘粹柔滑; 眼目之囂,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
觀此 《記》,亭當在水中,今依澗而立,澗闊不丈馀,無可置亭者。然則冷泉之景,比舊蓋減十分之七矣。
韜光在山之腰,出靈隱后一二里,路徑甚可愛: 古木婆娑,草香泉漬,淙淙之聲,四分五路,達于山廚。庵內望錢塘江,浪紋可數。
余始入靈隱,疑宋之問詩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詞客,捃拾幫湊。及登韜光,始知“滄海、浙江”,“捫蘿、刳木”數語,字字入畫,古人真不可及矣。
宿韜光之次日,余與石簣、子公同登北高峰絕頂而下。
這是一篇風格獨特的山水游記,約作于萬歷二十五年 (1597),正值作者辭去吳縣令,在杭州賦閑期間。
杭州靈隱寺,亦名云林禪寺,在西湖西北靈隱山麓北高峰下,前臨冷泉亭,面對飛來峰,是西湖古老的寺院,也是我國著名的古剎之一。據說東晉咸和元年 (326),有印度僧人慧理來此地,他登上飛來峰嘆道:“此是中天竺靈鷲山之小嶺,不知何年飛來,佛在世日,多為仙靈所隱?!庇谑敲嫔浇ㄋ?,名曰“靈隱”,飛來峰也因此傳名后世。該寺于唐武宗會昌間滅佛時被毀,五代時吳越王兩次擴建,規模宏偉,有九樓、十八閣、七十二殿,僧眾三千,香火盛極一時。該寺院歷經宋、元、明、清,屢毀屢建,清康熙帝曾手書“云林禪寺”匾額。現存者為十九世紀所重建,仍可依稀想象當年的風貌。
文章開篇即已指出靈隱寺“在北高峰下”的位置,由于西湖勝景極多,因而作者沒有詳寫靈隱寺的景致,僅以“寺最奇勝,門景尤好”八字一筆帶過,自然而然轉入對寺門以外景致的描繪。飛來峰一名靈鷲峰,這里古木參天,巖洞靈秀,東南方沿溪一帶峭壁上有五代、宋、元時的石刻造像,氣韻生動,不在龍門、云岡之下。冷泉亭據說是因為有泉水自地中涌出,清冷異常而得名。唐代白居易寫有《冷泉亭記》一文,其中說:“東南山水,余杭郡為最。就郡言,靈隱寺為尤。由寺觀,冷泉亭為甲?!边@一帶風景優美,怪石嵯峨,映襯于清澈的泉水之中,令人心曠神怡,是一個仙境般的清涼世界。宋代蘇軾作杭州太守時,還常到亭中辦公飲宴,使冷泉亭更為有名。此亭于明萬年間即移于堤上,依澗而立,董其昌曾題有一聯曰:“泉自幾時冷起,峰從何處飛來?!焙苣腿藢の?。
本文作者用“澗水溜玉,畫壁流青”八字形容飛來峰至冷泉亭一帶的景物,捕捉到了這一帶的特色,筆法簡練生動。作者寫冷泉亭,大段引用了白居易《冷泉亭記》中的文字,稍有變化,大略不差,這正是此山水記風格獨特之處。其間考證的味道,頗與酈道元《水經注》的筆法近似。
引用白居易文章的目的,在于搞清楚此亭的唐時風貌。你看: 亭在靈隱寺西南角的山下水中,規模不大卻能“撮奇搜勝”,使“物無遁形”。此八字原文是“而撮奇得要,地搜勝概,物無遁形”,非常概括地將冷泉亭位置之優與覽物之勝描繪了出來。春天這里草木香氣四溢,可使人們呼吸到清爽氣息,引導人們心氣平和; 夏天微風清涼,泉水恬靜,可以令人消除煩惱,解酒釋懷 山邊的樹木像傘一樣張開,替人遮涼; 巖石如天然的屏障,組成優美的畫卷。云繞著亭梁飛卷,流水沒過亭下的階臺,云光水色,令人銷魂。坐于亭中,可以濯足于水; 臥于亭間,可以垂釣遣懷。潔靜清澈的溪水柔滑甘美,看見它,可以使人將世俗的喧囂、眼目心舌的積垢消除殆盡,不必再用水去洗滌了。
文中這一段引文約占全文的三分之一強,白居易文寫得傳神生動,置于文中并不覺得喧賓奪主,反而增添了無限趣味。唐時此亭尚在水中立,明代此亭已“依澗而立”,非復舊觀; 而溪澗之水闊不及丈,亭也無法再建于水中了。作者面對這一變遷,不勝今昔之感,嘆息冷泉之景比昔日勝概已減大半。作者于懷舊心理中馳騁情懷,增加了文章的歷史感、縱深度。
冷泉亭寫畢,作者又接寫韜光庵。韜光原名廣嚴院,據說是唐代長慶年間四川高僧韜光所結庵,位于靈隱寺西北的巢枸塢內。白居易時常來此與僧吟詩唱和,傳為佳話。宋大中祥符間 (1008-1016),寺以人名,地以寺名,從此“韜光”之名流傳海內。此處有觀海亭,正對錢塘江,“韜光觀海”就是此地著名的一景?,F存建筑有韜庵、敞亭、誦芬閣、呂洞賓煉丹臺。唐代詩人宋之問《靈隱寺》詩云:
鷲嶺郁岧嶢,龍宮鎖寂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霜薄花更發,冰輕葉未凋。夙齡尚遐異,搜時滌煩囂。待入天臺路,看余度石橋。
據說,宋之問游靈隱,長夜吟詩,有一老僧授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一聯,遂以成篇。而那位老僧傳說是駱賓王,至今觀海亭石柱上還刻有此詩聯,可見其意味雋永。
袁宏道于游記中細寫從靈隱寺至韜光途中的美景,古木、香草、泉聲將這一段路途點綴得美不勝收。“庵內望錢塘江,浪紋可數”一句,引出了作者對宋之問詩意的贊揚肯定。這一肯定是作者游賞韜光之后得出的,他原不以為然,疑其不似,認為古人詩中寫景也無非和近人一樣趁韻拼湊而成。然而經過實地游賞,終于使他領悟了古人詩境的妙處,并特意拈出“滄海、浙江”、與“捫蘿、刳木”二聯以實之,贊嘆這首詩“字字入畫,古人真不可及矣”。
文中引文猶如詩中用典一樣,可以用有限的字數容納進豐富的內容,擴充其文的內涵,造成一種典雅的逸趣。作者在這樣一篇小文中前引白居易大段文章,后引宋之問詩中二聯關鍵詞,其用意也正在此。
文章結尾敘述韜光借宿,第二天與友人陶望齡 (石簣)、方文僎(子公)“同登北高峰絕頂而下”,以此為結束,符合一般山水記的寫法。
全文字數不多,描繪了靈隱寺外的兩處景觀,兼事考證,從容不迫,娓娓道來,筆法修潔,遣詞精審,極有趣味。他的弟弟袁中道所撰《中郎先生行狀》說他:“好山水,喜談謔,不飲酒,最愛人飲酒。意興無日不暢適,未見其一刻皺眉蒿目?!笨梢娮髡呤且粋€性格達觀,為人坦率真誠的封建士大夫,此文寫于他賦閑之中,逸趣橫生。古人云“文如其人”,讀此山水記,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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