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游黃龍山記》原文與賞析
袁枚
壬寅四月,余游天臺、雁宕畢,游處州之黃龍山。山皆磥磥大圓石,坻伏郁堙,各相跆籍,類東魯嶧山,與臺、宕絕異。
人疑造物矜奇乃爾,予曉之曰:“此豈造物者之有意為哉! 使有意為之,必不能成如是形; 就如是形,亦不能有此奇變。惟其氣化推遷,偶然而生,適然而成,正恐造物者有意不為之而反有所不能。
何也? 余幼時嬉戲,好置水盂,熔錫投之,沸然有聲。俄而立者、蹲者、臥者,疊為架倚者,巨而宏者,碎而雜者; 欹側而斜橢者,若相斗又相悅者,蓋無弗備焉。其狀則為獅、為象、為龍、為馬、為雞、蟲、雜物,為華岳、嵩、岱諸名勝,亦無不備焉。是豈余之有意為哉! 其傾之于水也,余之所知也; 其成如是形也,非余之所知也。問之錫,錫不知; 問之水,水亦不知。
山之道,何獨不然? 當玄黃未判時,元氣茫茫,山水土沙,熔為一片,石如柔乳,羼和其間,一旦天浮,地沉,沙飛,水歸,風從而蕩揉之,星橫于天,石橫于地,詭狀殊形,或開辟即露,或俟后人搜爬始露。歷年愈久,蘊蓄愈厚,山形愈奇。今人見山頂有船,有匣,有屋,有朽槥,此豈真有人焉飛上置之哉! 所以然者,職此之由,惜人形體小,年壽促,后天地生,先天地亡,不能坐而待之,瞭然視之耳。然其理不過如是。”
或曰:“是山說也,非山記也,于黃龍何與?”
曰:“舉一隅可以知三隅,并可知千百萬隅。余因游黃龍而憬然有悟,故揭所見以書之。且游臺、宕俱有詩,游黃龍無詩,記之所以代游黃龍之詩也。”
《游黃龍山記》雖是游記,但更象是一篇哲理小品。
黃龍山,位于浙江省縉云縣城北8公里,三面陡絕,一面出入,林木茂盛,古代為屯兵處。山上多異石,有名者如“飛來舟”、“猴子捧桃”等。相傳有黃龍潛伏山中,因此得名。
清乾隆四十七年 (1782) 四月,袁枚在游歷過浙江的天臺山和雁宕山之后,登上處州 (其轄境包括縉云縣) 之黃龍山。這座山的特點是“山皆磥磥大圓石,坻伏郁堙,各相跆籍”。磥磥猶言磊磊,石頭累積的樣子; 坻伏郁堙,猶言潛藏,滯塞; 跆籍,意為踐踏。可見,黃龍山上一塊塊的大圓石很不規則地堆擠在一起,形成種種怪狀奇觀。它與山東的嶧山(又名鄒山,在山東鄒縣東南) 相似,而與天臺山、雁宕山卻是大異其趣的。至此,作者以極為簡約的筆墨描述了對黃龍山的觀感。由于他的興趣不在于細致地狀寫山上巨石如何奇異,而在于思索、闡明造致這種奇異景觀的原因,故下文便充滿著說理的意趣。
作者是一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人,他游歷各地,見多識廣,所遇見的奇觀并非自黃龍山始。大概平時對自然景觀何以千奇百怪這個問題多方思索,頗有心得,如今面對黃龍,有所觸發,便寫出這篇富于哲理意味的游記散文。
說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要說清楚天地山川何以是此非彼的道理,更加困難。若不得法,便會把文章寫得刻板乏味,令人生厭。寫這樣的文章,作者無疑是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幸虧他是個文章高手,巧妙地運用答疑的方式,把自己的見解向讀者娓娓道來,論證中不乏想象,說理時頗多妙趣,全文貫串著作者的睿智。
首先,作者以“人疑造物矜奇乃爾”引出話題。他不同意過高地估計造物者意志的觀點,認為天地山川各色其色、各形其形,并非是造物者為夸耀其神奇力量而故意作出的安排:“此豈造物者之有意為哉! 使有意為之,必不能成如是形; 就如是形,亦不能有此奇變。惟其氣化推遷,偶然而生,適然而成,正恐造物者有意不為之而反有所不能。”
這段話表述了作者的基本見解。在他看來,天地山川的形成和衍變是一個“氣化推遷,偶然而生,適然而成”的過程,換言之,那是大自然元氣運動變化的結果,其間,既有偶然的因素,又是“適然而成”的,即適合其賴以生成的條件。這個過程是不以造物者的意志為轉移的,他想改變也改變不了。這是一種樸素的唯物論,以釋“人疑造物矜奇乃爾”之“疑”。
當然,大道理未免過于抽象,別人不一定能馬上接受。為了增強說服力,并使抽象的道理具象化、通俗化,作者便以自己童年時喜歡玩的一種游戲作類比。這種游戲的玩法并不復雜,而效果卻往往出人意料,且給人以啟迪。玩法是: 放置一個水盆,把燒熔的錫倒進盆中,頓時,熱的錫與冷的水相互交匯,即發出如水沸騰般的聲音。不一會兒,水中的錫就衍變成不同的塊狀,有貌似站立的、下蹲的、躺臥的,有疊起來相互依靠的,有凝結成巨塊的,有分裂成碎塊的,有傾側成不規則橢圓形的,有似相互打斗又似相互愛撫的,等等,可謂種種形態均備。而從外形看,那些錫塊或者像獅、象、龍、馬等動物,或者像雞、蟲、雜物,或者像華山、嵩山、泰山等名勝,也是樣樣俱全。于是,作者議論道:“是豈余之有意為哉! 其傾之于水也,余之所知也; 其成如是形也,非余之所知也。問之錫,錫不知,問之水,水亦不知。”
在這個小“實驗”里,水中的錫變化成什么樣子,那是作者所不能左右的,它們變為各自不同的形狀乃是冷熱兩種物質相互作用所致,而大自然之“氣化推遷”過程正與此相似。本來是玄奧的道理,經過這樣的類比,便顯得淺近易懂了。
接著,作者又回到山的話題上來。他認為,在天地未分的時候,整個世界充滿著渾沌的元氣,而山水土沙是結成一體、難以分辨的。后來,隨著元氣的運動變化,元氣之輕清者上升為天,重濁者下凝為地,沙與水判然有別,沙土受到水的沖積和風的吹襲拂拭而聚集起來,在天上的成為星辰,在地上的成為巨石高山,它們各不相同的奇形怪狀有的在天地初開的時候就已顯露出來,有的等到有人去搜爬才露出其本來面目。它們歷經的年代愈是久遠,蘊蓄的東西愈是豐厚,山的形狀就愈是奇特。現在人們望見山頂上有種種形狀,如船只、匣子、房屋、朽槥(腐爛的棺木) 等等,它們難道是有人飛上去擱置的嗎? 當然不是,那只是大自然“氣化推遷”的結果。可惜人類生于天地開辟之后,死于天地消亡之前,壽命短促,形體又小,不能看見高山的形成過程,對個中緣由也就不甚了了。在這里,作者一再申說自己在前文所提出的基本見解,強調山體之“詭狀殊形”乃是非造物者之力所能及的。
至此,大概作者意識到這篇文章不大像一般的游記,而有被視為論說文之嫌,遂自我辯解一番,并以為結束。他認為,由黃龍山之“磥磥大圓石”而想到天下之山無奇不有,而想到產生這些奇山的緣由,盡管說的是宇宙天地的大道理,但這些玄想都是由黃龍山所觸發的,因此,本文題為《游黃龍山記》,一則有舉一反三的意義,二則也是記錄了自己在黃龍山的感觸和沉思。能寫成這個樣子不也是很有詩意嗎?作者是頗為自賞地把本文當作“游黃龍之詩”的。的確,篇中闡發的理趣頗有宋詩的遺風。
本文開篇記游,繼而說理,深入淺出,層層遞進。終又回到記游的初衷上,以自我辯解式的題解作結。這樣的寫法使人領悟到: 游記是沒有定式的,充滿抒情意味的游記固然可愛,而哲理詩式的游記不也是令人擊節稱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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