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濂《游王屋山記》原文與賞析
李濂
王屋山在濟源縣西百里。《禹貢》 曰:“底柱、析城,至于王屋是也。”以其山形如王者車蓋,故名。或曰: 山伏如屋也。又曰: 山空其中,列仙宅之,其內廣闊,如王者之宮也。按龜山白玉上經(jīng),暨茅君內傳皆云: 大天之內,有玄中洞三十六。第一曰王屋之洞,周圍萬里,名清虛小有之天。杜甫詩“憶昔北尋小有洞”,即此山也。其絕頂曰天壇,常有云氣覆之,輪菌紛郁,雷雨在下,飛鳥視其背,相傳自古仙靈朝會之所,世人謂之西頂。蓋以武當為南頂,泰山為東頂,而并稱“三頂”云。余夙慕天壇王屋之勝,顧塵事羈縛,恒以未獲一游為憾。歲乙巳三月十三日乙亥,早起渡河,往游,是夕宿原武。翌日丙子,宿武陟。丁丑宿覃懷。戊寅宿濟源。己卯晨,出縣城西,走溝中四十里,飯胡嶺,又折西南行十五里,度秦嶺,皆行山上,逾五里,至劍河堡南行。又折西北行十五里,至陽臺宮,在王屋山之麓,唐司馬承禎修真之所也。明皇御書“寥陽殿”三巨字。殿中塑昊天上帝像,旁侍十二宮辰,皆偉麗。而白云道院,乃在寥陽殿之東。曰“白云”者,承禎別號也。入道院,見大鑊一,徑丈深數(shù)尺,勝國時物也。宮之南有八仙嶺,其勢如八仙, 飭冠佩, 下天拱揖而向陽臺。 又有仙貓洞、不老泉,皆去宮不遠。出陽臺宮東北行,下山百余步,謁煙蘿子祠,祠前有洗參井祠,即煙蘿子宅址也。煙蘿子者,晉天福間人,世傳,煙蘿子佃陽臺宮田,苦積功行,忽一日,于山中得異參,闔家食之,拔宅上升云。過祠,北行磵道中,蹇亂藤,履危右,東西兩山,壁立千仞,風颼颼起巖谷林木間,令人震恐。磵道中行八里,復上山坂,壘巘盤曲,莫記層數(shù)。乃循石蹬,道士導引,入紫微宮。仰視臺殿,如在天上。至門,金書榜曰“王屋山朝真門”。門內為天王殿,榜曰:“天下第一洞天”。又上一層,曰:“三清殿”。而對華蓋山,如幾案然。又上一層,曰:“通明殿”。設昊天上帝像。殿中環(huán)列朱龕,貯國朝御賜道藏經(jīng)若干函。有碑數(shù)十通,皆宋金元時物。薄暮酌方丈之松菊堂,翌日庚辰,夙興,為天壇絕頂之游。乃乘小山轎,仆夫持縆,牽輿以上,出紫微宮,西上二里,至望仙坡。閱披云子修煉之跡。又上四里,至憩息亭。凡登絕頂者,至此必茗飲少憩,故名。其地有仰天池,四面高而中凹。舊有泉,今涸。至此則山徑愈峻險,轎不可行,乃步以上。過此,則躡瘦龍嶺,登一天門,曰瘦龍者,以山脊之癯,如瘦龍露骨也。過一天門,登十八盤山。石壁陡絕,旋繞而上,至躡云嶠,觀煙蘿子登仙石。石上有足跡,下有澗曰:“避秦溝”。又稍上則紫金巖,巖之石有三官洞,洞前有仙人橋。少頃,至南天門。則愈陡絕,手攀鐵索以上,觀軒轅黃帝御愛松。小憩換衣亭,謁玉皇殿。殿之東曰“清風臺”,西曰“明月臺”,皆巨石也。又行數(shù)十步,至絕頂,入“虛皇觀”,謁軒轅廟真君祠。乃陟三級瑤臺,極其遐覽。東曰“日精峰”。日始出時,精彩爛然。西曰“月華峰”,月上時,光華先見也。于是東望海岱,西眺昆丘,北顧析城,南俯黃河如線,如嵩山少室,隔河對峙,咸聚目前。下視華蓋諸山,卑如培嶁, 竊意天下奇觀。 無逾此者。 余徘徊久之, 乃下三級瑤臺。遍觀今古諸石刻,而日已晡矣。是日,宿上方院。偶思李白詩:“愿隨夫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之句,超然有遺世獨立之心焉。余入寢室將就枕,道士走報,請觀天燈。亟出視之,則見遠火如流星,下上明滅,杳無定跡。時從行者,咸相顧駭異。辛已昧爽起,觀日始出之景甚奇。天既明,陰云蔽翳。移時,頃之開霽。步至北天門,見古松十數(shù)株,夭矯如虬龍,環(huán)列成行,儼如侍衛(wèi),皆千百年物也。遂觀舍身崖、志心石。在東北虛巖之上,突出一石,闊尺許,長丈余,勢欲飛墜。下瞰峭壑,神悸股栗。又觀老子煉丹池,池上有老子祠,古碑存焉。聞東北有王母洞,奧邃莫測,人跡罕至。元歲時,投金龍、玉簡于此。余欲往游之,道士曰:“徑險不可行,且有蛇虎潛其中。”乃下南天門一里許,游黑龍洞,洞前有太乙泉,一曰太乙池,蓋濟水發(fā)源處也。世傳析城之山,升白氣于天,落五斗峰化為濕云,自竇中滴水,降太乙池云。道士曰:“每歲諸元會日,五更之初,輒聞仙鐘,自遠洞中發(fā)聲,悠揚清婉可聽。”又曰:“日出沒時間,有倒景之異。”余暫游速返,悉未之逢也。是日,由舊途下山,仍宿紫微宮。曩余嘗夢游一山,極奇絕,嗣后游四方名山無似者。乃今登覽王屋,種種與夢中所見合,夫豈偶然者哉。
李濂,明祥符 (今河南開封市) 人,正德進士,官山西僉事,嘉靖間免歸,里居四十余年,以古文名于時。文人的清高,仕途的坎坷,以及近乎一生的精神追求,都已使作者對時人、塵世產(chǎn)生某種厭惡,甚而衍發(fā)出某種精神上的疲倦。遺世獨立,信道好靜,在精神上試圖追求不同于塵世的別一世界,是作者游王屋山的基本動機,“愿隨夫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是作者所竭誠尋訪的理想歸宿。
就游記來說、全文清楚地交代了近四十個景點,這是一種罕見的行文手法。但靜心細審,不難看出作者的良苦用心: 這四十個景點,都以作者“信道好靜”的感情線一以貫之,故而雖由作者隨筆點綴,令人目不暇接,卻也不顯得啰嗦和枯燥乏味。特別值得玩味的是,全文始終不離兩個支撐點: 首先是只要“奇、絕”,便寫得詳,其次是只要有利于抒發(fā)自己“遺世獨立”的情懷,便記得真。
為托出“奇、絕”二字,文章一開始就以濃墨重彩加以鋪排了: 就形則如“王者車蓋”,就狀則“山伏如屋”; 就傳說則有“山空其中,列仙宅之”,就史載則有“大天之內,有玄中洞三十六。第一曰王屋之洞,周圍萬里,名清虛小有之天。”就其名氣來說,既有杜甫這樣的詩圣賦之以佳句:“憶昔北尋小有洞”,又有與武當、泰山以“三頂”并稱于世的榮耀,而“其絕頂曰天壇,常有云氣覆之,輪菌紛郁,雷雨在下,飛鳥視其背,相傳自古仙靈朝會之所,世人謂之西頂。”這樣大加渲染,“余夙慕天壇王屋之勝,顧塵事羈縛, 恒以未獲一游為憾”,能不引起讀者的共鳴和向往?
作者所述的“奇、絕”,文中有三處可以尋覓: 一是攀登之奇絕。在“為天壇絕頂之游”時,至望仙坡,“乃乘小山轎,仆夫持絙,牽輿而行”,至仰天池,“則山徑愈險峻,轎不可行,乃步以上”; 至南天門,“則愈陡絕,手攀鐵索以上。”登王屋山,非此種攀登法、經(jīng)歷這三個階段則不可能臨絕頂,當為他山之所無。二是觀天燈之奇絕。本來,宿上方院,“余入寢室將就枕,”然而“道士走報,請觀天燈。亟出視之,則見遠火如流星,下上明滅,杳無定跡。時從行者,咸相顧駭異。”夜觀天燈,也當為他山無。這寥寥數(shù)語,令人雖不能目睹也能充分想象其中的迷人、神奧的境況了。三是夢游和現(xiàn)實相吻合的奇絕:“曩余嘗夢游一山,極奇絕,嗣后游四方名山無似者。乃今登覽王屋,種種與夢中所見合,夫豈偶然者哉?”這種奇異的心理狀態(tài),既寫出了作者不虛此行的滿足,又道出了只有登天壇王屋才能使人視覺上的逼真和幻覺的急迫迷離高度吻合,這,理當也為游他山之所無吧?
既然作者圍繞“奇絕”二字寫得詳,那么圍繞向往遺世獨立而生發(fā)出信道好靜的情緒,作者便義不容辭地記得真了。在這個支撐點上,作者又有“四記”。一記唐司馬承禎修真之所。記前詳細介紹了游覽線,記中詳細交代了司馬承禎修真之所的方位、擺設,明皇御書“寥陽殿”三巨字及“見大鑊一,勝國時物也”,側面提示了司馬承禎的影響。記后則細寫了“宮之南有八達嶺”,“其勢如八仙, 飭冠佩, 下天拱揖而向陽臺”, 透出作者對此地此景神往崇敬之情。二記謁煙蘿子祠。煙蘿子實不為世人所知,故作者順勢點上一筆:“煙蘿子者,晉天福間人,世傳煙蘿子佃陽臺宮田,苦積功行,忽一日,于山中得異參,闔家食之,拔宅上升云。”一人得道,合家升天,于今是一種貶斥封建關系網(wǎng)的習慣用語,而在當時,實為士大夫們的一種真誠追求。對煙蘿子祠,著一“謁”字,作者向往之情也就不言而明了。三記入紫微宮。未入宮,作者“仰視臺殿,如在天上”,入宮時,“王屋山朝真門”、“天下第一洞天”、“三清殿”、“通明殿”等等,作者不憚其煩,詳細寫來,值得玩味的是對“通明殿”內陳設的介紹:“設昊天上帝像,殿中環(huán)列朱龕,貯國朝御賜道藏經(jīng)若干函。有碑數(shù)十通,皆宋金元時物。”如此津津樂道,昔日敬慕仰盼而不得見,今日如愿以償,喜氣洋洋的情緒,實如拂面春風,陣陣向讀者襲來。四記謁軒轅洞真君祠。用同樣的筆法,作者在謁前,詳述細記自己觀御愛松、小憩換衣亭、謁玉皇殿、入“虛皇觀”等歷程。所不同者,作者筆鋒一轉,詳記了“陟三級瑤臺,極其遐覽”的勝景。如果說,作者在介紹“日精峰”、“月華峰”時所說“日始出時,精彩爛然”、“月上時,光華先見也”還頗有道家“仙”氣的話,那么下面一段文字,則是作者對自然造化鬼斧神功的由衷禮贊了:
“于是東望海岱,西眺昆丘,北顧析城,南俯黃河如線,如嵩山少室,隔河對峙,咸聚目前。下視華蓋諸山,卑如培塿,竊意天下奇觀,無逾此者。”
這樣從東西北南“極其遐覽”,豈止是那種“一覽眾山小”的朦朧向往?這是在天壇絕頂呼喚各名山前來朝拜的奇?zhèn)ハ胂? 劉彥和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論及文學的藝術美時寫道:“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然屈原所以能洞鑒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這就道出了文生于情和江山之助的關系。如果在前面我們還不免鄙薄作者自我陶醉、自我欣賞那些遺世獨立的所謂道家節(jié)操的話,那么,當作者登絕頂而極其遐覽并發(fā)出“下視華蓋諸山、卑如培塿”的感慨時,我們除有幾份妒意、有幾份羨慕外,不就是十分情愿地同意作者這種奇?zhèn)ハ胂蟛⑼瑯拥玫健敖街倍鴨酒鹉撤N美感和激情么?
通觀全文,作者已圍繞“奇絕”二字寫得詳,圍繞“清虛”二字記得真,終了還是得之于天壇絕頂之游和江山之助,將文章推向高潮。至于后文觀舍身崖、志心石,聽道士介紹“每歲諸元會日,五更之初,輒聞仙鐘”以及“日出沒時間,有倒影之異”等等,只不過是整篇文章高潮過后的余音嗣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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