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洛最多竹,樊圃棋錯。包籜樹筍之贏,歲尚十數(shù)萬緡,坐安侯利,寧肯為渭川①下。然其治水庸,任土物,簡歷芟養(yǎng),率須謹嚴。家必有小齋閑館在虧蔽間,賓欲賞,輒腰輿以入,不問辟疆,恬無怪讓也。以是名其俗,為好事。
壬申之秋,人吏率持鐮斧,亡公私誰何,且戕且桴,不竭不止。守都出令:有敢隱一毫為私,不與公上急病,服王官為慢,齒王民為悖。如是累日,地榛園禿,下亡有嗇色少見于顏間者,由是知其民之急上。
噫! 古者伐山林,納材葦,惟是地物之美,必登王府,以經(jīng)于用。不供謂之畔廢,不時謂之暴殄。今土宇廣斥,賦入委疊;上益篤儉,非有廣居盛囿之侈。縣官材用,顧不衍溢朽蠹,而一有非常,斂取無藝。意者營飾像廟過差乎! 《書》不云:“不作無益害有益②。”又曰:“君子節(jié)用而愛人③。”天子有司所當朝夕謀慮,守官與道,不可以忽也。推類而廣之,則竹事猶末。
〔注〕 ①渭川:《史記·貨殖列傳》:“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渭川千畝竹……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 ②不作無益害有益:《尚書·旅獒》:“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 ③君子節(jié)用而愛人:《論語·學而》:“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鑒賞】
這篇文章寫的是一起戕害竹林之事。事情發(fā)生在洛陽,時間在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這一年八月宮中大火,燒毀了崇德、長春等八殿。為了修復宮殿,朝廷命各地供給修建材料。洛陽官吏得令后不問需要多少,迅即將所有竹林砍伐一空。作者時在洛陽任西京留守推官,記下了這件事,并就此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
文章從題前落筆,先寫洛竹之利,養(yǎng)竹之艱,竹林之美,主人之好客,言簡意賅,生動而具體地展現(xiàn)了洛陽竹林既有巨大的經(jīng)濟價值,又有極高的觀賞價值。這就為“戕竹”——一場災難的到來,作了有力的鋪墊和反襯。
第二節(jié)正面寫“戕竹”。先點出時間:“壬申之秋”,即明道元年秋天。接著就寫大砍大伐。“人吏”四句,句式由長而短,由散而整,用辭斬截,音節(jié)急促,將“戕竹”的來勢之猛,行動之快,渲染得令人難以喘息。“人吏”之所以有如此來頭,原來是“守都”(指河南府的主管官,即西京留守)有令。如此層層邀功,個個賣力,不幾天,“樊圃棋錯”的竹林,便變成處處“地榛園禿”。而百姓呢?卻沒有一絲吝惜之情流露于顏面。確實耐人尋味。再讀下去,便深感百姓的可憐、可悲,因為他們不僅在物質上作了慘重而無益的犧牲,而且在感情上還遭到一番極大的欺騙和愚弄,則吏之可恨,自在言外。“下亡有嗇色少見于顏間者,由是知其民之急上”,實在是意味深長的一筆。
作者寫過“戕竹”之后,引古證今,加以議論,這就是文章的最后一節(jié)。首先指出“伐山林,納材葦”的目的是“以經(jīng)于用”。在這個前提之下,地方“不供謂之畔廢”,但是,官府若不按一定時間采伐聚斂,則“謂之暴殄”,更何況不“經(jīng)于用”呢! 現(xiàn)在疆域遼闊,年年賦斂之物積聚甚多,而仁宗亦無大建宮室園囿的奢侈之心,所以朝廷長期積壓的各種材料,無不聽其朽爛。但是盡管如此,只要有一點意外情況,還是一不問是否需要,需要多少;二不問時間是否合適,便打著“與公上急病”的旗號,層層加碼,斂取無度,“不竭不止”,結果所取又超過所需,自然又是堆積腐爛。“《書》不云”兩句,以正面的教誨之詞,婉轉而尖銳地批評了上述行為,恰恰是以“無益”于民之舉(戕竹),害于民有益之物(洛竹),無“節(jié)用愛人”之心顯而易見。由記事而評論,最后上升到為官之道。至此,事已記過,理也說透,文章似乎可以結束了,出乎意料,作者又再加生發(fā)——“推類而廣之,則竹事猶末”。奇峰突起,境界大開。原來“戕竹”一事,只不過是用以折射大千世界的一面小小的鏡子。點睛結穴,戛然而止,是所謂實處還虛。大千世界,古往今來,究竟有多少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戕竹”之事?還是留給讀者去思考吧。
這篇文章一般選本不大見,其原因大概是覺得它還不能反映歐陽修的“紆徐委備”的風格。其實,它也有值得注意之處。我們知道二十五歲的歐陽修,于天圣九年(1031)到洛陽任西京留守推官,“始從尹洙游,為古文,議論當世事,迭相師友;與梅堯臣游,為歌詩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宋史》本傳)。可見歐陽修的政治活動與文學活動基本上是同時起步的。這篇文章作于明道元年,也正是這個“起步”階段的作品。文中所述的為官之道,與他后來主張為政寬簡,注重實際,無疑是一脈相承的;那“推類而廣之,則竹事猶末”的看法,正可以解釋他之所以要贊助、參與范仲淹主持的革弊救民的“慶歷新政”。這篇文章不僅采用散體形式,而且內容直接議論時事,干預現(xiàn)實,這也反映了他的進步的政治思想與進步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起步”階段就統(tǒng)一在他的實踐中。事實證明,他后來反對為文而文,反對“棄百事不關于心”的文風,也不是偶然的;而這對于宋代古文運動的勝利,則是至關重要的一點。這篇文章還顯示了這位年輕的西京留守屬官歐陽修的踔厲風發(fā)、不畏權勢的精神風貌,而且這種“果敢之氣,剛正之節(jié),至晚而不衰”(王安石《祭歐陽文忠公文》)。可見這篇短文,在表現(xiàn)上雖不能充分反映作者成熟期的文風,但對了解、研究作者思想、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乃至作者的品格、為人,都是頗有價值的。這就是我們之所以說它值得注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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