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顧炎武·酬王處士九日見懷之作》原文賞析
是日驚秋老,相望各一涯。離杯銷濁酒,愁眼見黃花。天地存肝膽,江山閱鬢華。多蒙千里訊,逐客已無家。
在秋風蕭瑟、草木搖落的時節,能使人興致朗暢、清氣勃發的時日,可能就要數九月九日重陽節了。詩史上興致煥發的重陽詩,給人印象深刻。
然而,對于負有家國之痛的顧炎武,“九日”這個好日子卻帶來別一番滋味: “是日驚秋老”,沒有顧盼、佇望,甚或逢佳節的一點愉悅情緒也沒有,只是遽然驚覺到,時至今日,已入深秋——“秋老” 了。“驚”字很沉重,再攜帶上“老” 字,驟生一種刺激。“秋老”了,那么人呢?似不待言,然而頷聯“鬢華”,明明也是 “人老” 了。雖然詩人是年方四十四歲,但江山鼎移已整整十二春秋,南明的根據地愈推愈南,范圍越縮越小。這在詩人的潛意識中,豈無“驚老”之嘆! 何況又是一年一度的 “是日” (九日),對于千里之外投札勞問的朋友王處士,先把這個驟然的感受告訴他,下繼以不無深情的 “相望各一涯”,是所謂嚶其鳴矣,答以友聲。
顧炎武曾因家仆事與鄉豪生隙而系獄松江,得到過王煒等人的關照。獄解,有《松江別王處士煒》詩,以 “異郡情猶徹”等語相謝。其時,即此年春天。即于“燦燦春華榮槁木”的季節赴湖州 (治所在浙江吳興,見王潢《送顧寧人之吳興》)。至秋,王煒以《秋日懷寧人道長先生》致問,有“霅水菰蘆誰吊影” (霅水流經湖州)語撫慰,關切地詢問現在狀況如何:“滿眼黃花無限酒,不知元亮可銷憂?”比諸高風亮節的陶潛,以示敬意。頷聯“離杯銷濁酒,愁眼見黃花”就是對王詩的酬答。世事陵夷,家遭喪亂,養母王碩人絕食而終,兩弟并遭難,弟妻朱氏引刀刺喉。所以,這“離杯”是對王煒春別的懷念,也傾注著對家鄉“蔣山風雨自深秋”(王煒句)的關照,不言“引杯”,而曰“離杯”者,意蓋指此。
在這“每逢佳節倍思親”的節日,只能濁酒銷懷,“銷”的結果,還是“愁眼對花”。滿懷心事,佇立于黃花叢中,言己心境即所謂“故國羈入怨誹深”(《酬王生仍》)的景況。此聯對句是從杜詩《遣懷》“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心摹手追而來,與“離杯”句相對,似更傷痛。節令景物,手中酒杯,胸中意緒,朋友札訊,全都融入此二句,見其詩淵茂樸深的風神。
詩人畢竟是一個“七尺尚崢嶸”(《贈路光祿太平》)的志士,因而以上四句沉重壓抑,郁郁不舒,只能看做是詩人情感的外現層次,究其精神境界的深層,詩人對著可信賴的朋友是會敞開心扉,以肺腑相見:“天地存肝膽,江山閱鬢華。”這爽朗堅毅的昭示,是精誠所至光彩照人的地方。詩人一生汲汲恢復,至死不渝,肝膽可鑒天地,白發能感河山,“身負沉痛,思大揭其親之志于天下,奔走流離,欲見諸事功不可得。數十年靡訴之衷,幽隱之情,無可發泄,時于詩見之,所謂以歌當哭者也”(徐嘉《顧詩箋注·路岯序》)。雖然江山換主,天地變革,使之早生華發,但一個撐天柱般的壯心不已的志士形象無不矗立于其篇什之中。江山處處留有孤窮八荒的足跡,目睹他奔走南北,星染發際;天地鼎革而肝膽猶存。沉雄蒼涼的風概,煥發強烈的民族氣節,國破家亡的悲憤勃發于持之以恒的抱負之中,這是“難把幽憂損壯心”(《酬王生仍》)的又一次昭示,是對友人的“見(示)懷”,也是朋友間的相期共勉。其精神和杜甫“艱難苦恨繁霜鬢”、“每依北斗望京華”息息相通,千古之下,確“為少陵后一人”(周介存語),味“其境界直黃河,太華之高闊也”(潘德輿《養一貞詩話》)。
最后致謝友人“多蒙千里訊”,回應題之酬作,據顧氏撫子衍生《元譜》,此年“獄解后,葉氏憾不釋,遣刺客……擊之傷首”,以致歸而不得,末了順帶把這個情況告訴友人“逐客已無家”。詩人在鄉豪迫害之時,于酬應之作,依然惓惓江山國家,使人肅然起敬。全詩風格高古,沉郁蒼涼,特別是“肝膽”二句堅實激楚,風骨遒勁,為一篇之要,給讀者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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