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謠言世家》原文與賞析
雙十佳節, 有一位文學家大名湯增敭先生的, 在《時事新報》上給我們講光復時候的杭州的故事。他說那時杭州殺掉許多駐防的旗人,辨別的方法,是因為旗人叫“九”為“鉤”的,所以要他說“九百九十九”,一露馬腳,刀就砍下去了。
這固然是頗武勇,也頗有趣的。但是,可惜是謠言。
中國人里,杭州人是比較的文弱的人。當錢大王治世的時候,人民被刮得衣褲全無,只用一片瓦掩著下部,然而還要追捐,除被打得麂一般叫之外,并無貳話。不過這出于宋人的筆記,是謠言也說不定的。但宋明的末代皇帝,帶著沒落的闊人,和暮氣一同滔滔的逃到杭州來,卻是事實,茍延殘喘,要大家有剛決的氣魄,難不難。到現在,西子湖邊還多是搖搖擺擺的雅人;連流氓也少有浙東似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打架。自然,倘有軍閥做著后盾,那是也會格外的撒潑的,不過當時實在并無敢于殺人的風氣,也沒有樂于殺人的人們。我們只要看舉了老成持重的湯蟄仙先生做都督,就可以知道是不會流血的了。
不過戰事是有的。革命軍圍住旗營,開槍打進去,里面也有時打出來。然而圍得并不緊,我有一個熟人,白天在外面逛,晚上卻自進旗營睡覺去了。
雖然如此,駐防軍也終于被擊潰,旗人降服了,房屋被充公是有的,卻并沒有殺戮。口糧當然取消,各人自尋生計,開初倒還好,后來就遭災。
怎么會遭災的呢?就是發生了謠言。
杭州的旗人一向優游于西子湖邊,秀氣所鐘,是聰明的,他們知道沒有了糧,只好做生意,于是賣糕的也有,賣小菜的也有。杭州人是客氣的,并不歧視,生意也還不壞。然而祖傳的謠言起來了,說是旗人所賣的東西,里面都藏著毒藥。這一下子就使漢人避之惟恐不遠,但倒是怕旗人來毒自己,并不是自己想去害旗人。結果是他們所賣的糕餅小菜,毫無生意,只得在路邊出賣那些不能下毒的家具。家具一完,途窮路絕,就一敗涂地了。這是杭州駐防旗人的收場。
笑里可以有刀,自稱酷愛和平的人民,也會有殺人不見血的武器,那就是造謠言。但一面害人,一面也害己,弄得彼此懵懵懂懂。古時候無須提起了,即在近五十年來,甲午戰敗,就說是李鴻章害的,因為他兒子是日本的駙馬,罵了他小半世;庚子拳變,又說洋鬼子是挖眼睛的,因為造藥水,就亂殺了一大通。下毒學說起于辛亥光復之際的杭州,而復活于近來排日的時候。我還記得每有一回謠言,就總有誰被誣為下毒的奸細,給誰平白打死了。
謠言世家的子弟,是以謠言殺人,也以謠言被殺的。
至于用數目來辨別漢滿之法,我在杭州倒聽說是出于湖北的荊州的,就是要他們數一二三四,數到“六”字,讀作上聲,便殺卻。但杭州離荊州太遠了,這還是一種謠言也難說。
我有時也不大能夠分清那句是謠言,那句是真話了。
十月十三日。
【析】 司馬遷寫《史記》,在人物傳記中設“世家”一體,主要記敘世襲封國的諸侯們的事跡。后來詞義引申,泛指門第高、世代做官的人家。造謠、傳謠、信謠,因訛傳訛,以謠言害人又以謠言被害,成為舊中國司空見慣的現象,也是我們“祖傳”的一種法寶。魯迅深感于反動派、無聊文人、小市民等造謠、傳謠,世代相襲,害人誤國,所以寫 《謠言世家》。
為了以事實來批駁謠言,文章開篇引出了“民族主義文學家“湯增敭 (“揚”的異體字) 在《時事新報》所造的謠言。謠言的特點是道聽途說,夸大捏造事實,似真而假,聳人聽聞。湯增敭所販賣的謠言荒誕離奇,嚴重損害和挑撥了民族關系。魯迅一針見血地評述說:“這固然是頗武勇,也頗有趣的。但是,可惜是謠言。”于是,夾敘夾議,用事實來駁倒謠言。然而,辟謠只是論證的第一步,揭露謠言的危害和造謠專家們的險惡用心,才是文章的根本目的。魯迅的批駁論證波瀾曲折,層巒疊涌,妙句連翩,于幽默風趣中顯露出作者強烈的愛憎。
為了說明杭州人文弱善良,決不會以口音的不同而亂殺旗人,魯迅根據鄭文寶《江表志》的記載,生動地描寫五代時吳越國的情況: “人民被刮得衣褲全無,只用一片瓦掩著下部,然而還要追捐,除被打得麂一般叫之外,并無貳話。”這樣秉性柔弱而缺乏反抗性的人民,怎么會憑白無故地亂殺無辜的旗人呢?為了使論據充足,論證嚴密,魯迅從歷史淵源上說明南宋和明末,末代皇帝帶著“沒落的闊人,和暮氣一同滔滔的逃到杭州”來茍延殘喘,在這里酣歌醉舞,偏安一隅,哪里能培養出尚武的民風和剛決的氣魄呢? 接著又從今日的民風人情上加以印證,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中得出“當時實在并無敢于殺人的風氣,也沒有樂于殺人的人們”的斷語,文章如織錦添花,層層推進,既證實了《時事新報》所載確系謠言, 又揭穿了謠言世家子弟湯增敭的險惡卑劣的用心。
事實真相究竟如何?文勢一轉,魯迅從親歷者的角度,說明辛亥革命爆發,戰爭并不激烈,駐防軍終被擊潰,但并無濫殺,結果是旗人自謀生路。謠言與事實,兩相對照,涇渭分明,謠言不攻自破,真相大白。然而,謠言的危害和后果怎樣?魯迅的文筆又一逆轉,用旗人自謀生計,因謠言而遭災的事實,說明謠言怎樣害人和殺人,推出了文章的第二層波瀾。
說旗人“秀氣所鐘”,聰明可愛,對杭州的漢人并不歧視,和睦相處,足見當時雖然反滿興漢,而兩族人民并無仇恨,也并未殘殺或報復。但謠言一起,因訛傳訛,懦弱而輕信的漢人怕旗人下毒,長期享受世祿,別無謀生本領的旗人做小生意無人問津,“途窮路絕,就一敗涂地了”。謠言可以殺人,別有用心的造謠專家和輕信謠言、不加判斷分析的市民群眾無心地配合,就往往產生謠言害人和殺人的大小悲劇。
“笑里可以有刀,自稱酷愛和平的人民,也會有殺人不見血的武器,那就是造謠言。”這是最深刻的總結,也是最精彩的警句。“笑里有刀”并非是“笑里藏刀”,酷愛和平的人民并非有心殺人,但謠言確實能成為殺人不見血的武器。有意的造謠者為了陷害別人而造謠,無心而愚昧的傳謠者添枝加葉,給謠言安上翅膀,增添內容和感情色彩,就會激起民變,釀成禍亂,而受害者除無辜的人民外,往往也包括無意的傳播者,甚至謠言世家的子弟。所以魯迅指出 “一面害人,一面也害己,弄得彼此懵懵懂懂”。例證是甲午戰爭、庚子拳變和辛亥革命時的三個謠言,都產生了這樣的結果。行文至此,文章的第三層波瀾已達峰頂,推出了下文“謠言世家的子弟,是以謠言殺人,也以謠言被殺的”的精辟判斷和明確結論。
“謠言世家的子弟”,包括了愛造謠和愛傳謠的人們,“以謠言殺人”是運用祖傳的造謠伎倆,以軟刀子殺人,但結果適得其反,造謠者常常因為所造的謠言影響波及到自己,或被誣為下毒的奸細,或被視為漢奸而禍延自己。這倒是他們所始料未及的。
魯迅的文章,在結構上關合嚴密,無懈可擊。開頭引的例子,已證明是無稽的謠言,但追溯來歷,要找出“用數目來辨別漢滿之法”,又引出了起源于湖北荊州說,因為湖北人讀“六”作“路”,與旗人讀“六”為上聲大有分別,故又附會出此說。但前面用 “倒聽說”三字,后面又說杭州離荊州太遠,已經暗示這全是傳聞,故推測說“這還是一種謠言也難說”。由此也可悟出,謠言并非產于一時一地,而是一種文化現象,帶有普遍性。謠言之所以能夠騙人,就因為它很像真話。文章的結語,說自己有時也難以“分清那句是謠言,那句是真話”,幽默風趣,說明了辨別謠言與真話之難,也說明謠言世家綿延不絕決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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