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歸有光·甲寅十月紀事(錄二)》原文賞析
滄海洪波蹙,蠻夷竟歲屯。羽書交郡國,烽火接吳門。云結殘兵氣,潮添戰血痕。因歌《祁父什》,流淚不堪論。
經過兵燹后,焦土遍江村。滿道豺狼跡,誰家雞犬存?寒風吹白日,鬼火亂黃昏。何自征科吏?猶然復到門。
倭寇之亂,自明初始,至戚繼光平倭,幾為患二百年。嘉靖三十三年(1554),歲在甲寅,倭自太倉潰圍,掠民舟出海,復擾蘇北乃至山東。同年四月,倭寇一部自浙江海鹽騷擾,侵入嘉興、海寧、崇明、蘇州,掠民為害。歸有光是江蘇昆山人,自然目擊倭亂。這兩首《甲寅十月紀事》,一有兵戰氣氛,二有亂后凄情,深切感人,頗見特色。
“滄海洪波蹙,蠻夷竟歲屯。羽書交郡國,烽火接吳門”四句從倭寇屯居海上到接戰吳門,戰爭氣氛十分濃烈。“蹙”,急。“洪波蹙”,巨浪騰涌不息。“蠻夷”,中原以外的少數民族,此指倭寇。兩句之間,存在著襯托關系。海上洪波不已,蠻夷“竟歲屯”。在“屯”字前加“竟”字,則蠻夷不畏洪波,見驃悍;“屯”字前加“歲”,則蠻夷長期居海,強化其驃悍。倭寇的不畏艱險和剽悍,是火種,是禍根。因此,從詩思的軌跡看,“滄海洪波蹙,蠻夷竟歲屯”是“羽書交郡國,烽火接吳門”的依據。兩個層次之間銜接十分緊密,顯得一氣貫穿,制造出戰爭緊張、快捷的氣氛。“羽書”,插上羽毛的書信,表示緊急,此指軍事情報。“吳門”,蘇州。這兩句在寫法上,由一般到個別,由普遍到重點,“羽書交郡國”,倭寇一起,東南各地咸皆騷動,所以郡國交馳著告急的軍書。信息到,倭寇亦到。“烽火接吳門”,一個“接”字,快之至,急之至。“烽火”,古人以烽火報軍事行動,后以代戰爭。令人注目的是,歸有光點“烽火”即止,沒有展開。避開廝殺本身,省去許多筆墨,也是制造緊張快捷戰爭氣氛必不可少的技術安排。
“云結殘兵氣,潮添戰血痕。因歌《祁父什》,流淚不堪論”,表達詩人的同情。我們說過,作者有意避開“烽火”廝殺本身,是為了制造氣氛。另一方面,也應提出,作者又必須提供必要的意象,讓讀者去回味反思,形成藝術上回腸蕩氣的魅力。這“云結殘兵氣,潮添戰血痕”就是發人深思的意象,殘兵之氣,戰血之痕,使人充分聯想戰事之慘、犧牲之多。
《祁父什》是《詩經·小雅》中以《祁父》為首的一組詩,內容反映戰爭殘酷,戰士慘遭不幸,同情士兵的作品。作者“因歌《祁父什》,流淚不堪論”的是“云結殘兵氣,潮添戰血痕”。由此可見,甲寅十月吳門之戰,明朝的軍隊是損失慘重,促人傷感的。從行文上說,“云結”兩句和“因歌”又鉤連緊密,氣勢貫注。
“經過兵燹后,焦土遍江村。滿道豺狼跡,誰家雞犬存?寒風吹白日,鬼火亂黃昏”六句寫戰后荒涼,一片慘狀。“燹”,讀xian,火,或野火。“兵燹”,戰火燃燒破壞。作者十分重視行文的連續性,上句說“經過兵燹后”,下句即以 “焦土遍江村”作事實上的補充,這不僅保持詩思的清晰,更重要的是將“兵燹”具體化,用事實的展示來搖撼讀者的心志,打開人們的心扉。“焦土遍江村”一句,從遣詞造句的角度說,本應是“江村遍焦土”,作者巧妙地換成“焦土遍江村”,突出 “焦土”,與上句的 “兵燹”關聯緊密,同時又給這首五言律詩安排了平聲韻腳。其次,以 “江村”為句尾,又為 “滿道豺狼跡”兩句奠定了基礎。從字面上說“豺狼”和“雞犬”分屬兩句,這二者之間,不共戴天,勢不兩立,因此,句式的安排必然是一個肯定語氣,另一個否定語氣。作者首標 “滿道豺狼跡”,下句必須是“誰家雞犬存” 的問式。以問作肯定,正言若反,語意為長。自然,這里的“豺狼” 只是一個比喻,指的是殺人搶掠的倭寇。中國人說亂世,稱“雞犬不寧”。作者的意思是,倭寇亂后是“雞犬不存”。自然是亂到了極頂。雞犬不存,人何以堪,聰明的讀者可以想象。為了給讀者提供想象思維的材料,又描繪出兩個意象: “寒風吹白日,鬼火亂黃昏。”這兩句寫得凄涼蕭瑟,鬼氣陰森。白日光慘,寒風凄冷,只一“吹”,寒涼之氣、慘淡之光,籠罩大地,不見生機,惟存死氣。黃昏幽暗,鬼火叢生,只一“亂”,使人毛骨悚然,不見人間煙火。其次,從表現形式上看,這兩句對仗工整,不僅詞性相屬,而且色彩、氣氛亦相等,堪稱佳句。
前六句極力寫倭寇的罪惡。下兩句忽地一轉,請出明朝的官吏來: “何自征科吏?猶然復到門。”“何自”二字突地而來,妙絕。“何自”就是何從,從哪里。這“何自” 背后的內含是,既然江村一片焦土,雞犬不存,從哪里冒出來催租稅的官吏?既然人民遭倭寇之亂,倭寇來時,官吏遠循,決不保民,如今倭寇作惡剛退,人民痛不欲生,從哪里又冒了這“征科吏”?作者惟恐此意不顯,在下句特著一“復”字,“復到門”對“滿道豺狼跡” 而言,“滿道豺狼”是“初”,則催科吏到門是“復”,顯而易見,明朝的催科吏和倭寇豺狼是一般貨色。表面上是一轉,實質上是一合。“倭”,人民苦; “明”,人民苦。此詩破律詩格局,前六后二,一轉一折,一反一合,在結構上獨具風采。
上一篇:古詩《于謙·田舍翁》原文賞析
下一篇:古詩《顧祖禹·甲辰九日感懷》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