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張協
朝霞迎白日,丹氣臨湯谷。
翳翳結繁云,森森散雨足。
輕風摧勁草,凝霜竦高木。
密葉日夜疏,叢林森如束。
疇昔嘆時遲,晚節悲年促。
歲暮懷百憂,將從季主卜。
張協,字景陽,安平(今河北安平)人,大約生活在晉惠帝元康前后年間。張協少有俊才,馳譽一時,與其兄張載以及時人張華齊名,世人號稱“三張”。張協生活的時代,是一個極其黑暗、極為動蕩混亂的時代。司馬氏專權自立,結黨營私,排斥異己,未曾幾時,不成熟的政權又急劇衰落下來。一些有正義感和良心的知識份子痛心疾首,苦悶徬徨,甚至對人生也抱有消極、絕望的情緒。張協便是這樣一種文人。《晉書·張載傳》附載說:張協前后做了幾任小官后,“在郡清簡寡欲。于時天下已亂,所在寇盜,協遂棄絕人事,屏居草澤,守道不競,以屬詠自娛,……永嘉初,復征為黃門侍郎,托疾不就,終于家。”
這首詩寫于詩人晚年。《雜詩》共十首,基本上都是感物抒懷之作。這一首原列第四,抒寫壯志未遂,晚年回首人生,慨嘆時光易逝而不我待;苦歲月不多而心懷百憂;徬徨苦悶而遺世獨處的復雜的心理世界。
起句寫春日噴涌,極有氣勢。“丹氣”即紅氣,紅云,日光照射空中,染紅云色,也即朝霞。“湯谷”,一作旸谷,傳說中日出之所。太陽尚未出現,空中朝霞飛動,似在迎接太陽從湯谷出現。“迎、臨”,擬人作恭敬的動作狀,更顯出太陽將出未出之堂皇、之莊嚴、之威勢。次寫夏雨濃密。“翳翳”,濃云郁結蔽日的樣子;“森森”,雨絲長而濃密的樣子;“雨足”即雨點,《雜詩》第十首有句“云根臨八極,雨足灑四溟”。這兩句寫了夏雨由繁云密集到雨點飄灑而下的全過程,給人以事物發展的流動感。再以秋風、凝霜寫秋氣蕭殺。風雖輕,卻能摧折勁草;霜已凝,而使高木驚懼聳立,可見風霜已成刀劍。寫草寫木是為了寫風寫霜,寫風寫霜又為了表現秋之冷酷,而角度、方法卻有變化。然后寫秋盡冬至。密稠的樹葉日夜掉落稀少,只剩下密如捆縛的枝條在寒風中挺立。李周翰說:“木葉密則枝重,葉既疏落,條輕上指,森森然如束也。”(六臣注《文選》)詩人以八句詩分寫春日、夏雨、秋氣、冬云,四季景象描繪一遍,歷歷如在眼前。詩人寫四季之景極有概括力,細節捕捉準確,刻畫生動。不僅四季之景能構成一幅時光流動圖,而分寫之春日涌動、夏雨集散、風霜肅殺、秋去冬至都具有一種流動感。詩人意在通過四季的變遷悲惋時光易逝,而這流動的四季畫面卻能充分地給人以美感,這是一種略帶感傷凄惻的美。
歷歷生動地描畫了四季之景后,詩人以最后四句收束抒懷。經過咀嚼的人生方是真正的人生。轉瞬而逝的四季、匆遽而去的時光給人的教訓是什么?特別是對于一個曾白白度過青少年時光而將屆遲暮之年的人。雖然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往昔年少時總嫌時光過得太慢,而如今到了晚年卻悲嘆歲月流逝得太快太倉促。詩人的感慨卻是極為深刻的。這里有虛度年華的懺悔,有時不我待的緊迫,有苦歲月不多的悲哀。這種由四季的快速變遷所激發出的復雜情緒和感慨實質上是一種對人生的省察和覺悟,是一種對具體現實人生的哲理把握。
“季主”即司馬季主,是漢初長安著名的卜筮者。宋忠和賈誼曾拜謁他于卜肆之中,問他:“何居之卑?何行之污?”他回答說:“賢者亦不與不肖者同列,故君子處卑隱以辟眾,自匿以辟倫。”(《史記·日者列傳》)詩人嗟老憂時,咀嚼人生,情緒低落,謂自己將懷道自匿,追隨司馬季主,隱于卜筮之中。這是因為詩人“歲暮懷百憂”。“歲暮”指四季已過,年歲將末;又比喻年華永逝,人至暮年。世道紛亂,社會黑暗,現實殘酷,詩人華年虛度,而今垂垂老矣,壯志難酬,無力回天。心懷百憂當指此。而懷道自匿、隱遁避世則不盡是消極的,而是別有懷抱,別有憤慨,別有抗爭,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這首詩構思巧妙,“詞彩蔥蒨,音韻鏗鏘,”(鍾嶸《詩品》具有較高的藝術成就;言理雖無驚人之語,惟其平和委婉,給人教訓良多,且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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