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田蠶事已畢,思婦猶苦身。
當暑理絺服,持寄與行人。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清商曲辭·吳聲歌曲》
夫妻間的篤誠相愛,離別后的苦苦相思,乃是人類的普遍感情。漢魏六朝樂府民歌中,有許多是寫思婦傷離懷遠之情的,具有攝人心魄的藝術感染力。這首詩是《子夜四時歌·夏歌》中的一首。它不是直接抒發思婦對丈夫的思念之情,而是通過描寫農婦勞作的辛苦和她欲給遠行的丈夫寄送夏衣的心理活動,表現出她對丈夫的質樸、純真的愛情。
“田蠶事已畢,思婦猶苦身”,這兩句是說,耕田、養蠶的農事已經結束了,可一人承擔著家庭重擔的“思婦”,還在不停地忙碌著,身體依然很勞累。 “田蠶”,指耕田和養蠶; “苦身”,指身體勞累; “猶苦身”,指身體仍免不了勞累。從詩的內容可以猜想到,這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這位“思婦”便是家庭的主婦。她的丈夫離家出遠門去了,家中只剩下她一個人忙里忙外。這里,雖然只寫思婦的“苦身”,但也含著另一意思,即思婦的“苦心”。丈夫在家時,他們一起勞作,雖然也很辛苦,但可以同享室家之樂;而如今丈夫遠行在外,她獨自一人默默地承擔著繁重的農務家務,誰來陪伴她?誰來幫助她?誰來安慰她?因而,她的心中難免有一層愁苦的滋味。同時,她也許時常惦念著自己的丈夫,盼望他早日歸來……這種種復雜的心緒,詩中都沒有寫,可人們從思婦的處境,可以想見她的心境;由她身體的勞累,可以想見她對丈夫的憂思。
接下去, “當暑理絺服,持寄與行人”兩句寫思婦的心理活動。 “理”,料理; “絺”,是一種細葛布; “絺服”,是指用一種細葛布做的夏服; “行人”,指遠行在外的人,這里指這位思婦的丈夫。這兩句的意思是說,這位思婦想到夏天已經到來了,而遠行在外的丈夫還沒有夏衣,應當趕快為他縫制夏衣了,做成之后得馬上寄給他。從這兩句詩中,人們可以體會到,這位思婦不僅是在苦苦地思念著丈夫,而且對丈夫還無微不至地關心著。表現了她對丈夫的深厚而忠貞的感情。
思婦之詩,自古有之。《詩經》中的《衛風·伯兮》以一個居家婦女的口吻,吐訴了對出征未歸丈夫的深切思念,可謂我國古代思婦詩之發端。《王風·君子于役》也表現了一位婦女對服役在外的丈夫的深刻懷念之情,也是一首早期的思婦詩。這些作品一般表現了下層勞動婦女的真摯情感。后來的思婦詩,其抒情主人公則多為貴族階層的女子,丈夫出門以后,她們獨守空閨,生活在狹小的圈子里,過著單調孤寂的生活,苦苦的相思占據著她們整個的精神空間。六朝時期,特別是在南朝,出現了為數眾多的商人思婦詩。這些思婦詩雖然情思纏綿悱惻,但多是孱弱柔靡之詞,難脫綺羅香澤之態。而這首《子夜四時歌》卻是寫一位農家思婦的樸素的思想情感,這在六朝的思婦詩中,是別具一格的,具有一種新鮮的氣息。
其二
朝登涼臺上,夕宿蘭池里。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清商曲辭·吳聲歌曲》
在南朝樂府民歌“吳聲歌曲”中,《子夜歌》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今存《子夜歌》四十二首,《子夜四時歌》七十五首,以及《大子夜歌》、《子夜變歌》等。今天在全國各地,特別是少數民族地區,為青年男女們傳唱的各種民歌,都是這一批作品的苗裔。我們不僅要把它們當成文學作品來鑒賞,還應當把它們做為社會學、民俗學和古代婦女生活史的資料來研究。
在這一時期的“吳聲歌曲”中,諧音隱語是歌辭的一大特色。比如“芙蓉”,就是“夫容”的諧音,指被女性所鐘情的男子或丈夫(“容”是儀容的意思); “蓮”諧“憐”, “蓮子”即“憐子”,譯成口語就是“愛你”。現在要講的這一首顯然是女子的口吻, “乘月采芙蓉”者,乘月會情郎也; “夜夜得蓮子”者,即每個晚上都有得到同你相愛的機會。讀這些民歌,首先要考慮它們的時代背景,那是距今一千多年以前的封建時代,男女愛情并不那么自由;而不是人欲橫流的資本主義社會。其次,歌辭所以多用諧音隱語,正是為了避免把純真圣潔的男女間的樸素愛情寫成了庸俗下流的色情文字。明乎此,始可與言民間文學,始可正確理解傳之千載的情歌、戀歌。
在今存的二十首《子夜夏歌》里,沒有一首不是緊扣著夏天這一特定的季節的(其它《四時歌》亦然)。所以女主人公一清早就登上高臺去乘涼;一到晚上,就在長滿田田荷葉的池塘中去眠宿?!疤m池”本長安附近名勝,這里我以為“蘭”、“蓮”音近相通,為了避免與下文“蓮”字重復,便把“蓮池”寫作“蘭池”。蓋不宿于蓮池,自然無法“采芙蓉”和“得蓮子”了。況蘭為香草,“蘭池”猶言“薌澤”,乃美人所居。女主人公之所以“朝登涼臺”,實因愛郎心切,從一大早即登臺遠眺,追尋情人蹤跡,足見女子的癡情。所以“夕宿蘭池”,說得顯露些,即這種幽會實屬野合,只能在戶外僻靜之所,而“蘭池”恰好是既涼爽舒適、又無人察覺的地方。昔漢成帝嬖幸趙飛燕之妹合德,謂其所居之地為“溫柔鄉”(見《飛燕外傳》),故龔自珍詩有“溫柔不住住何鄉”之句。而“蘭”或“蓮”本幽香之物,宿于“蘭池”,適足給人以“溫柔鄉”的感覺.但這“溫柔鄉”乃是百分之百屬于人民的,它既非深宅大院,更不是龍樓鳳閣,卻帶有十足的田野風光和天然本色。當年聞一多先生詮釋漢代民歌《江南可采蓮》一詩,認為“魚戲蓮葉間”乃男女調情之意。此詩諧隱的寓意與《江南》一首并不相同,而我們卻可從聞生先的解釋得到啟發和聯想。從而我們可以領略我國民間傳統情歌的特色,它所描寫的思想情調是潑辣大膽的,而它所用以表達的藝術手法卻是含蓄深摯的,這就構成了辯證的統一。我們在讀這些民歌時,只感到青年男女們在活潑純真地相愛,給人以清新樸素之感。其浪漫色彩是蘊織于溫柔敦厚或纏綿悱惻的情緒之中的,卻絲毫沒有那種拿著肉麻當有趣的庸俗低下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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