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隨感錄四十七》原文與賞析
有人做了一塊象牙片,半寸方,看去也沒有什么;用顯微鏡一照,卻看見刻著一篇行書的《蘭亭序》。我想:顯微鏡的所以制造,本為看那些極細微的自然物的; 現在既用人工,何妨便刻在 一塊半尺方的象牙板上,一目了然,省卻用顯微鏡的工夫呢?
張三李四是同時人。張三記了古典來做古文;李四又記了古典,去讀張三做的古文。我想:古典是古人的時事,要曉得那時的事,所以免不了翻著古典;現在兩位既然同時,何妨老實說出,一目了然,省卻你也記古典,我也記古典的工夫呢?
內行的人說: 什么話! 這是本領,是學問!
我想,幸而中國人中,有這一類本領學問的人還不多。倘若誰也弄這玄虛:農夫送來了一粒粉,用顯微鏡照了,卻是一碗飯;水夫挑來用水濕過的土,想喝茶的又須擠出濕土里的水:那可真要支撐不住了。
【析】 魯迅的雜感文章,常常抓住現實社會生活中某些不良現象和風氣,以三言兩語的隨感記錄形式,加以批評和抨擊,文章雖然短小,卻常能揭示出這些批評抨擊對象內在的矛盾與荒謬,幫助讀者認清其實質。
《隨感錄四十七》即也是這樣。文章從半寸方的象牙上刻有三百余字的《蘭亭集序》須用顯微鏡才能看清一事說起,批評這種作法的無益而有害。顯微鏡本為看清極細微的事物而造,而有些人卻偏偏為用顯微鏡而制作極細微的事物,這豈非本末倒置,迂腐至極么?
然而,魯迅所批評的重點并不僅在于象牙微雕一事而已,他所批評的重點,是當時社會上的危害更烈而成為新文化運動的嚴重阻力的“國粹派”。因此,作者接下來抓住 “國粹派”的行為,舉例批判。“張三李四是同時人。張三記了古典來做古文;李四又記了古典,去讀張三做的古文。”既是同時人,生活在同一社會,卻棄舍極為方便簡捷的思想交流工具不用,而去記古典,做古文,寫文章既費神費力,讀文章者同樣費神勞心,其益何在?進一步講,現代人把精力用在去鉆研琢磨過去時代的“古典”,而不關心切身的社會現實,不為現代社會的發展進步出力,而津津樂道于“古文古典”,在古老陰魂的糾纏下沉迷,那社會的發展還有何希望?由此觀之,“國粹派” 的行為,其害亦昭然了!
前兩部分所批評是兩種形不同而實相似的現象,下面批評的則是在這種現象背后隱藏的思想。魯迅先把這種言論提出來,作為嘲諷批判的標的:“內行的人說: 什么話! 這是本領,是學問!”對此,魯迅未加以理論上的剖析,而是以嘲弄的語氣寫道:“我想,幸而中國人中,有這一類本領學問的還不多。倘若誰也弄這玄虛”,“那可真要支撐不住了”。這也就是說,如果“農夫送來了一粒粉,用顯微鏡照了,卻是一碗飯;水夫挑來用水濕過的土,想喝茶的又須擠出濕土里的水”,那是何等的荒謬! 真要這樣,那人類簡直是斷絕了生機。由此,也就批判了 “國粹派”等思想的保守、落后、腐朽和荒謬。
當然,應該看到,象牙微雕,作為一種藝術品,仍然是有其存在價值的;古典古文,也須有人研究,至于有人使用文言古典作為思想交流的工具,作為個人的愛好,那也未嘗不可。但在這篇文章發表的1919年2月,正是新舊文化激烈交鋒的時代,“國粹派”不僅是研究古典文言,更重要的是企圖保住古典古文作為社會思想交流的普通工具的地位,阻礙新思想新文化的傳播,而“象牙微雕”之類小巧之術也為“國粹派”所推崇,形成極強大的保守勢力,阻礙了社會進步,因此,批判抨擊這種種現象就十分必要,刻不容緩。也就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
這篇隨感錄在寫法上不同其他的隨感錄那樣明確地表現作者的思想,而是從社會現象入手,采用歸謬的方式,暴露其內蘊的荒謬性,從而達到批評的目的。通篇卻以“我想”的形式表明自己的疑慮,引發讀者的共鳴與思考,絕少理論的剖析,使作品顯得冷靜,但又同樣表明了對于 “國粹派” 等社會現象的明確的批判態度。全文四個自然段,針對三種現象或說法,每種現象和說法陳列后,均以“我想”的方式引領作者的疑慮,把三種現象和說法并列起來,形成了一種排比的格局,給人一種整飭感,增強了文章的表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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