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枝未長秦蘅老,走馬馱金春草。
水灌香泥卻月盆,一夜綠房迎白曉。
美人醉語園中煙,晚花已散蝶又闌。
梁王老去羅衣在,拂袖風吹蜀國弦。
歸霞帔拖蜀帳昏,嫣紅落粉罷承恩。
檀郎謝女眠何處,樓臺月明燕夜語。
牡丹,國色天香,素有“花中王”之譽,被看作是富貴的象征。中唐時代,長安貴族玩賞牡丹之風極盛。唐李肇《國史補》 載:“京城貴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歲暮,車馬若狂,以不耽樂為恥。執金吾鋪官圍外寺觀,種以求利,一本有值數萬者?!憋L氣如此,當時詩人多有詠嘆之作,最著名的是白居易的《買花》和李賀的《牡丹種曲》。李賀之詩,通過王公貴族買花賞花的一個生活斷面,對唐統治階層的腐朽沒落、醉生夢死進行了深層透視,從而揭示出具有深刻社會意義的主題,在尖銳深刻程度上,可謂勝白詩一籌。
首四句是寫買花和精心培植的情景:“蓮枝未長秦蘅老,走馬馱金劚春草。水灌香泥卻月盆,一夜綠房迎白曉。” “蓮”,指水中荷花。其枝中通外直,其花清香四飄,雖出于污泥而不染,歷來被目為清高自好的君子之花?!扒剞俊?,香草名。其花雖不足觀,但芳馨遠溢,一向被譽為芳潔內修的花中君子。首句,詩人不直寫牡丹,卻以 “蓮枝”、“秦蘅” 為陪襯。不言帝城春暮,卻說蓮枝尚未出水,秦蘅已經凋謝。這就不僅準確而形象地點明了牡丹開放的時節,而且通過高潔之花的生不逢時,巧妙、含蓄地暗示出當時昏濁的社會風氣。嘆惋幽憤之情,溢于言表。第二句 “走馬馱金劚春草”是寫王公貴族爭買牡丹的情景?!白摺?,跑;“劚”,挖掘;“春草”,指牡丹。這是一句特寫,寫得形象、深刻、具有穿透力。寫牡丹之昂貴,許渾有“近來無奈牡丹何,數十千錢買一窠”之句,是以價值與價格的嚴重背離使人感到驚異;寫爭買人數之多,劉禹錫有“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師”之句,是以場面之大令人瞠目結舌,但這些詩句給予讀者心靈的震憾,都遠沒有賀詩來得強烈?!皵凳уX”是可以計數的,而“走馬馱金” 卻無法計量;“動京師” 只見場面,而“走馬馱金”方見爭購者之身份,因而它能給人以更多的藝術聯想和情感沖動;同時,“千錢一窠 (棵)”與 “動京師都是一種客觀的理性判斷和表象的描寫,并不能給人以直觀的視覺感染和現象的透視,因而也就不能對思想內涵給予有力揭示。而“走馬馱金”則把抽象的價值概念蘊含于視覺形象之中,增強了動態感,使之更加醒目,因而也就更具有藝術的啟發作用。句中的 “馱”字很傳神,極有份量。它表現的是“車載馬馱”之重金與買回的小小“春草” 的直覺對比和鮮明反差。對比中,能使人對貴族行為的荒誕之極一目了然。句首一個 “走”字,不僅寫出了王公貴族們急于購花的迫切心情,而且,也透露出他們傾城搶購時車馬喧闐、疾奔爭馳的熱鬧場面,使讀者從中體會到其狂熱病態的程度。接著寫對買來牡丹的精心培植:“水灌香泥卻月盆,一夜綠房迎白曉。”他們把牡丹養在精致的半月形花盆中,水灌泥封,第二天清晨綠色的花蕾(綠房) 就已綻開。此處不言噴水澆花,而用 “水灌”,寫出了急于賞花的迫切心情;不言肥泥沃土,卻說 “香泥”,一個“香” 字,寫出了照料的精心備至,寵愛無比。養花的容器為“卻月盆”,不僅見其別致精巧,而且給人以聯想,由其形如月,而在腦海中映現出其冰清似月、光潔如玉的質感形象。同時,盆的精美,又進一步地襯托出了花的精美絕倫,無比嬌貴。真是天遂人愿,草木有情,一夜之間 “春草”竟變成了灼灼鮮花。
接下來四句是寫王公貴族們的賞花:“美人醉語園中煙,晚花已散蝶又闌。梁王老去羅衣在,拂袖風吹蜀國弦?!薄傲和酢保F牡丹花的名稱?!傲_衣”,花葉。這四句大意是說,花園之中,王公貴族們飲酒取樂。直到園中籠罩上了黃昏暮煙,美女們還在醉語喧嘩。而牡丹花瓣已經開始飄散,采花的蜂蝶也紛紛離去。名貴的花朵雖已衰敗,牡丹的花托還殘留在枝上。美女們在蜀國弦 (樂府曲名) 的伴奏下翩翩起舞,然而那些王公貴族們早已意興闌珊了。
這一層本是寫賞花,然而賞花的過程卻只字未題,從 “一夜綠房迎白曉” 的清晨,一下子就跨到了宴席即將結束的黃昏。時空的大幅度跳越,完全是為了服從于主題需要。因為王公貴族們的目的并不在于觀賞牡丹,而只不過是借機炫耀富貴,與美女們尋歡作樂而已。詩人在這里特別注意景象的描繪和氣氛的渲染,使讀者能夠在意象之間架起聯想的橋梁。牡丹雖然株值數萬,車載馬馱重金而得之,可謂異常昂貴。但是它植于“梁王” 園中,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點綴品而已。花開一日,王公貴族——這些逐新求異的浪蝶們就已意興闌珊,又去尋求更新的刺激去了。而席間承歡賣笑的歌兒舞女們,她們的命運與這牡丹又有什么不同呢?她們也只不過是王公貴族手中的小小玩物而已!這就從深度和力度上深刻揭示出王公貴族們耽樂不止的生活情態。詩句中的“美人”與“晚花”、“醉語”與 “園中煙”、“蝶兒”與“梁王”都形成了一一對應的關系,不僅渲染出了醉生夢死的濃郁氣氛,而且極富暗示性,啟示讀者透過表面的景象去思考生活的本質。
最后四句是寫棄花:“歸霞帔拖蜀帳昏,嫣紅落粉罷承恩。檀郎謝女眠何處?樓臺月明燕夜語。”“歸霞”,即晚霞,這是李賀特有的一種用詞方式?!班稀敝竿硐纪弦分拈L長影子?!笆駧ぁ?,指用精美的蜀錦制成的護花帷幕。“嫣”,同蔫,指花凋萎?!疤蠢芍x女”,泛指賞花男女。大意是說: 夜幕降臨,遮花的帷帳也昏暗下來了;宴席已散,粉雕玉琢的花兒也開始蔫敗凋萎。那些賞花的紅男綠女們如今都睡在哪里?他們正在花畔豪華的樓閣中如燕子般地親昵地呢喃夜語。這里,詩人以擬人的手法寫出了牡丹的被遺棄。又通過設問點明了題意。“罷承恩”三字,使牡丹仿佛也有了人的品格和感情;“眠何處” 三字,說明 “檀郎謝女”們均非正式夫妻,也沒有固定閫閣,是一群“野鴛鴦”;一個 “眠” 字,傳神地勾勒出了王公貴族荒淫無恥的丑態,揭示了其骯臟卑鄙的精神世界,從而使詩的內涵更加豐厚,大大增強了批判的犀利性。
李賀此詩的藝術性很高。為了更明確地認識其獨特風格,我們不妨將其與白居易同一題材的 《買花》 作一些比較。
首先,白詩通俗,風格明快,童嫗能解,而李詩則簡潔犀利,風格含蓄,意韻邃深。請看,白詩:“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這是寫爭買牡丹的情景,可謂摹寫逼真,其境其情如在目前;而李詩“蓮枝未長秦蘅老,走馬馱金劚春草”,只兩句,不僅將白詩這四句的含義囊括其中,而且也包容了后面的 “貴賤無常價,酬值看花數;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不僅如此,從白詩的 “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中,看出買者拿五束絲絹換回百朵牡丹,還真有些心疼,而李詩一上來便是“走馬馱金”,揮金如土。兩者相較,李詩可謂高度凝煉,一箭中的,筆力千鈞,抓住了統治者奢華的神髓!又如,描繪對于牡丹的精心照料,白詩是寫方法與過程“上張帷幕庇,旁織笆籬護。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笨芍^細節具體,精心護理。而李詩雖只有“水灌香泥卻月盆,一夜綠房迎白曉”兩句,卻能傳神地表現出 “春草”在王公園中的富貴寵遇。在藝術表現方法上,白詩基本上是客觀平直的敘述,最后借用田舍翁之口抒發感慨。而李賀詩則完全讓形象本身說話。通過一幅幅特殊畫面,揭示出王公貴族們糜爛不堪的生活。角度新穎,小中見大,內涵邃深,諷刺意味濃烈。
其次,由于白李兩位詩人藝術表現方式不同,采用角度有異,因而在揭露的側重點和深度上也就產生了明顯的差異。白詩重點是寫“買花”:“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意在勸諫統治者,使之思考浪費的驚人和可恥。而李詩重點則在寫“玩花”。一株牡丹雖需“馱金”而得,但它植于王公貴族園中,卻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點綴品,僅供酒席間的片刻玩賞而已,歌舞酒席之后,便被棄之如草芥了。通過寫購買價值的高昂與使用價值的微不足道,以鮮明對比,揭示了統治者的日擲千金,揮霍無度;他們剝削敲榨人民極端殘酷,用之棄之卻輕如鴻毛,真是“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庇捎谀軌蛏钊氲亟沂窘y治者腐朽的生活本質,藝術形象典型,因而其主題和社會意義比白詩也就更加深刻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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