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一首膾炙人口的短詩猶如玲瓏精妙的小盆景,它的遙深旨趣、豐厚韻味能喚起欣賞者無窮無盡的藝術聯想,感受到美的存在。李賀的這篇七絕類同盆景,稱得上耐人涵詠、極富生命力的上乘之作。
凡是了解《南園》組詩寫作背景的人都知道,由于社會偏見和封建意識的毒害,嫉賢妒能之輩竟以回避家諱為借口,阻塞李賀的科舉進身之路。這對于才思敏捷、少有文名而又襟抱宏偉的士子來說,真是當頭一棒,打擊是相當沉重的。加之,京都三年奉禮郎的“臣妾”遭遇,使他對封建統治集團有了更清醒的認識,對社會現實獲得了更深刻的體察。他懷著憂憤激怨的心情,還鄉蟄居,反思人生艱辛悲苦的經歷,時時馳逐詩筆,聯吟遞唱,宣泄內心的不平。此詩的前兩句正是作者在自慨身世,抒發才士被棄、志業成虛的悲痛。封建時代的一介書生,在他博得功名之前,須經長期的面壁苦讀,潛心鉆研,所謂 “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然而,儒冠布衣者多,用世者少,大都窮愁潦倒,沉淪一生,“尋章摘句老雕蟲”,則是他們不幸命運的形象反映。西漢文學家楊雄晚年認為辭賦是“壯夫不為”的“雕蟲小技”,是為人輕視鄙薄的學業。詩的首句借典自況,暗示出積郁心底的幽憤無法抑制,如鯁骨在喉,非吐不可。以此造成滿紙牢騷,一氣流貫的起勢。不是么,在那“騏驥伏匿,鳳皇高飛”,國勢日蹙的腐朽社會里,辭章文學絲毫無補于世道人心,寒士書生也因此成了社會多余的分子,而被拋到遺忘的角落里,過著“寂寂寥寥楊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式的孤寂生活。心血空耗,年華虛擲,終老于紙墨之間。可見,詩中 “老雕蟲” 這個意象,寓有個人的辛酸,也包含著時代的不幸!第二句即景言事,通過簡描書生夜讀的畫面,隱隱透露出首句的深杳內蘊,將書齋生活的凄清孤苦,情狀畢肖地呈現在讀者眼前: 更漏將殘,曉月如弓,映掛在櫳簾之上。冷光臨照,虛室生白,泛起陣陣寒意。而徹夜未眠的書生仍舊孜孜不倦,讀名章,誦俊語,琢句謀篇,賦詩作文。可是,書生的黽勉好學、刻苦自勵的精神,在讀書無用,斯文淪喪的世風面前,顯得多么可笑,多么的不協調。
事物的異態往往是考查事物本質的最不可缺少的形式。同理,以扭曲的社會現象來認識社會的真面貌比之社會常態更有意義。所以說,詩的首句具有一定的暗示性,對詩人進而揭露社會本質,諷刺封建統治者的丑惡起著基石的作用。“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作者從自身處境的痛苦、世道艱難的體驗,認識到了導致讀書人命運悲慘的社會根源。句中“遼海” 指唐的東北邊境,因包括廣袤千里的遼東之地,又南臨渤海,故曰遼海。憲宗元和四年 (809)至元和七年,這里的割據勢力曾先后發動兵變,朝廷派兵討伐,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仍不能平息叛亂。李賀生活的年代,國家已是危機四伏,凋敝不堪。地方藩鎮擁兵自重,武人跋扈,不可一世。常因野心膨脹,爭城奪地,挑起戰禍,虜掠燒殺,成為社會無法解決的一大公害。這豈止是遼海邊鄙地區僅有的社會現象呢?詩作舉部分代全體,簡括地提醒人們,國家正陷入在萬方多難、動蕩不安的危局之中。封建統治集團原本只是用儒生標榜文治,以詩文粉飾太平,美化自己。時過境遷,形勢發生了變化,統治者再也顧忌不了那么許多了。書生文士受歧視、遭冷落這是隨著封建王朝日趨衰敗所伴生的社會后果。它給十分敏感的詩人心靈帶來巨大的創傷,產生強烈的悲觀情緒和失落感,詩歌尾句就是李賀這種心態的真實反映。句里“文章”指代與自己有同感體受的書生,而“哭秋風”讀者理解不盡相同。一說“哭秋風”是悲秋的同意語,詩句大意為即使具有宋玉善賦悲秋之才,又到何處去發揮呢?另說“哭秋風”與屈原的“悲四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 (《九章·悲四風》)的含蘊頗類。其實,李賀詩篇傷悼時事艱危、哀嘆文士落拓的感情與屈原辭賦均有相通之處,不宜過于執著。
這首表現文人才士抒悲吐怨的絕句,在《南園》組詩中是較為動人的作品,它的藝術技巧很值得讀者探尋。首先是抒情的典型性。在封建社會里每逢時暗君昏的年代,一切正直賢能之士都很難逃脫被投閑置散,乃至遭黜罹難的悲慘命運。因而,寫不遇之苦,成了古典詩歌的傳統主題。本篇詩作所反映的思想情緒雖帶有中唐的特殊時代特征,但它在揭示造成封建士子人生辛酸、悲苦的社會根源方面卻具有很大的普遍意義。這是激蕩古代讀者心靈產生感情共鳴的基礎,今天亦有其認識價值。其次,能夠以簡馭繁,抒情達意具有雋永含蓄的特點。詩的前兩句由成典和畫境相勾連,在自怨自艾的話語中包藏著幾層含義,使詩的信息值增大。后兩句以時地言事,用激嘆煞尾,把自我感發植根于復雜的客觀世界,容易形成審美彈性。欣賞者只有透過表象之虛,才能領悟到內藏之神,而感受到一種諷詠不盡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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