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
丘墳滿目衣冠盡,城闕連云草樹荒。
猶有國人懷舊德,一間茅屋祭昭王。
元和十四年(819),韓愈因諫迎佛骨,貶潮州刺史,此途中所作。楚昭王,春秋時楚平王子。廟在今湖北宜城縣境。韓愈《記宜城驛》:“此驛在古宜城內,驛東北有井,傳是昭王井,井東北數十步,有楚昭王廟。”
首二句極寫楚都之荒涼。想當年楚地何等博大,楚都何等繁華,楚之君臣何等威赫,而今呢?“丘墳滿目衣冠盡,城闕連云草樹荒?!币r映這古城闕的卻只是這連片的墳墓、無邊的荒草和野樹。這一蒼茫的歷史感慨不少詩人描寫過,李白“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登金陵鳳凰臺》)便是典型一例。但在韓愈卻有獨到的喟嘆。他直諫獲罪,幾臨殺頭,死亡之念時刻襲上心頭,拂逆不去。剛出京,便囑遠來的侄孫準備收拾自己的骨殖:“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商山道上,不堪驚嚇與勞頓的幼女又死了。因而,首句取丘墳這一陰森凄冷的意象,是在吊古的情懷中裹掖著現實的困惑,自傷的意味。丘墳滿目,是眼前近景,城闕連云,是遼闊遠景,是茫茫宇宙空間;衣冠盡,卻是心中情,是感喟,是濃縮的歷史的情緒化表現。衣冠,指士大夫。古代士以上戴冠,衣冠連稱,是古代士以上的服裝。宋蘇軾“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念奴嬌·赤壁懷古》)造意與此相似,只是取象不同。韓愈在即目所見的空間中看出嚴峻的時間性,看出人生的短暫與飄忽。歷史千載,唯留丘墳。那當年的君臣士大夫都帶著他們的功業和追求,走向默默無聞的寂寞,進入無邊的荒涼,為這荒草野樹所遮掩。這是多么令人脊冷心寒的啊!而詩人想到自己為了信仰抗顏犯諫,受盡磨難,走向遙遙貶途,將來又能留下什么呢?未來的寄托在哪里?價值的坐標在哪里?我們不難從字里行間品味出苦澀的悲涼茫然的心緒,感受到那空蕩蕩沒有著落的徬徨情態。城闕連云,從藝術手法看,是小景物作了大景物的坐標,使眼前景更趨逼真貼切;但從感情脈絡看,目極天地,正是困惑苦悶的心緒尋求解脫與寄托的尋覓求索。
這時,仿佛萬籟靜寂中一聲雞啼,郁悶窒息中一股涼風,詩人驚喜地發現了一座祠廟:“猶有國人懷舊德,一間茅屋祭昭王?!彼奔鄙锨皢栐?,方知“舊廟屋極宏盛,今惟草屋一區,然問左側人,尚云每歲十月,民相率聚祭其前”(韓愈《記宜城驛》)。雖一草草茅屋,詩人卻如獲得了極大的慰安而心花怒放了。楚昭王當年曾擊退吳國入侵,收復失土,這一功德千百年后仍為人所緬懷,享受祭祀。而自己“欲為圣朝除弊事”之舉不正是為天下人民免除愚昧和苦難么?顯然,詩人從茅屋祀昭王中悟出了事業的真諦、生命的價值與歸宿。初起的彷徨悲涼為之一變,恢復了自信,增強了九死不悔的決心。
正是詩人的這種心情意緒的變化過程,使這一懷古詩顯得卓異凜然,言外別有一種蒼涼感慨之氣。這確如前人所說:“未是快調,卻能以氣勢為風致,愈讀則意愈綿,愈嚼則字愈香,此是絕句中杰作。”(蔣抱玄《評注韓昌黎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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