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
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九疊云錦張,
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為 《廬山謠》,興因廬山發。
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
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
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盧敖游太清。
此詩作于上元元年(760),當時李白長流夜郎途中遇赦后從江夏(今湖北武昌)來到潯陽 (今江西九江),往游廬山并寫下此詩。盧虛舟,字幼真,范陽 (今北京大興縣)人,肅宗時曾任殿中侍御史。王琦注引李華 《三賢論》 云: 李華“質方而清”,“操持有清廉之譽”,他乃李白友人,《李太白集》卷八有《和盧侍御通塘曲》,當與此詩中之盧虛舟為同一人。
李白因從永王李璘而被下獄流放,這是他繼被玄宗于天寶三年(744)賜金還山以后政治上遭受的又一次重大失敗,這是一次更沉重的打擊,使詩人的人生觀發生了巨大變化,由積極入世轉為消極出世,不 久前他在《永王東巡歌》還信心百倍地說:“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時隔不久,他已絕意仕進,只是狂放不羈的性格仍然依舊。詩開頭兩句用一典故把這種既不求仕進又桀驁不馴的性格顯現出來:“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其中楚狂。指接輿。據《高士傳》 載: 陸通,字接輿,楚人也。好養性,躬耕以為食。楚昭王時,曾見楚政無常,乃佯狂不仕,時人謂之楚狂。孔子適楚,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故稱此歌為鳳歌。《論語·微子》 所載其歌為:“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此歌是嘲笑孔子迷戀于做官的。想象當年李白二入長安時,云“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其狂放性格則一,而對功名的熱衷則判若兩人。而今他所企望是“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這是一個放浪形骸的詩人形象。手持嵌有綠玉的手杖,清晨離別仙人乘鶴飛去的黃鶴樓而遠赴五岳尋仙訪道,蹤跡遍布各大名山。以上幾句為直筆寫廬山醞釀了情緒。廬山正是這眾多的名山之一。
“廬山” 以下九句為本詩的第二部分,詩人以濃墨重彩著力刻劃廬山的瑰麗風光。“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九疊云錦張,影落明湖青黛光,”“秀出”,突出。“南斗”,星名,即二十八宿中的斗宿。古人認為廬山一帶是南斗的分野(即南斗星在地上對應的區域。)“屏風九疊”,廬山有景名九疊屏風。“云錦”,云霞般的錦緞。“明湖”,指鄱陽湖。“青黛”,青黑色。這幾句寫廬山神奇的風光。廬山高峻挺拔,直插云霄,而屏風疊象絢漫的錦緞展開,千姿百態,五彩繽紛。山影映落湖水之中,水光山色,相映成趣。詩的后六句更從廬山眾多勝景中再挑出幾個景點加以細致傳神的描繪: 金闕、三石梁、香爐、瀑布,都是廬山的幾個著名景點。“金闕”,在廬山之北。《水經注》謂:“廬山之北有石門水,水出嶺端,有雙石高竦,其狀若門,因有石門之眄。水導雙石之中,懸流飛瀑,近三百步許,散漫數十步。上望之連天,若曳飛練于霄中矣。”“二峰”,即 《水經注》所謂高竦之“雙石。”“三石梁”見 《尋陽記》: “廬山上有三石梁,長數十丈,廣不盈尺,杳然無底。”王琦注謂: 今三疊泉在九疊屏之左,水勢三折而下,如銀河之掛石梁,與太白詩句正相吻合,非此外別有三石梁也。后人必欲求其地以實之,失之鑿矣。”這幾句謂,金闕巖前矗立著雙石山,三石梁瀑布如銀河飛瀉,與香爐峰瀑布遙遙相望,叢山疊嶂,上凌蒼天。“回崖沓嶂凌蒼蒼”句乃化用楊炯《巫峽》 詩: “重巖窅不極,疊嶂凌蒼蒼”句意而來。“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二句則抓住一天中風光最旖旎的晨曦,朝日初升之際,霞光云影映著蒼翠的山色,登上廬山絕頂,長空萬里,目極天際。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四句,寫出登上山頂,見萬里長江的壯觀景象。“九道”,相傳長江流至潯陽分作九條支流,故謂“白波九道”,“雪山”,謂雪浪如山。這幾句也是登山所見,以上幾部分均寫山、寫水,寫登山臨水之所見。從“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轉寫詩人登山的感發興會。
“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石鏡”,據《藝文類聚》:“宮亭湖邊旁山間有石數枚,形圓若鏡,明可以鑒,人謂之石鏡。”又據 《太平寰宇記》:“石鏡在東山懸崖之上,其狀團圓,近之則照見形影。”“謝公”,謝靈運。謝靈運有詩句“攀崖照石鏡”,所指即此處。詩人重新登覽古詩人謝靈運留下過足跡的風景名勝廬山,見昔日謝靈運登臨之處已長滿蒼苔。這一切使李白感發出超凡出世的思想。自身的坎坷經歷,使他對混濁的人間世界有了較清醒的認識,他無力找到解決內心矛盾的方法,故他只能從超現的幻想中去尋找答案。
“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還丹”,道家煉丹,使丹燒成水銀,積久又還成丹,稱之還丹。《抱樸子·金丹篇》:“第四之丹名曰還丹,服一刀圭百日仙也。”“琴心三疊”,《黃庭內景經》:“琴心三疊舞胎仙。”梁丘子注;“琴,和也,三疊三丹田,謂與諸宮重疊也。”這兩句謂不如早早服食了能“白日升天” 的仙丹,這樣也可了卻塵緣俗念。加之道家修煉功夫已成,已達于心和氣靜的境界。“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芙蓉”,荷花。“玉京”,道教大神元始天王的居處。《枕中書》:“元始天王在天中心之上,名曰玉京山。山中宮殿,并金玉飾之。”詩人對政治上的挫折已淡忘,對未來又充滿著美好的憬憧:“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盧敖游太清。”這兩句典出 《淮南子·道應訓》,盧敖周游世界,遇一怪仙于北方,盧敖欲與之結伴同游北陰之地,他答道:“吾與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駐。”“遂入云中”。“期”,約會。“汗漫”,不可知的事物。“太清”,天空極高處。《太平御覽、太真科》:“三清之間各有正位,圣登玉清,真登上清,仙登太清。”詩人以盧敖比盧侍御,說自己愿意接待盧侍御共游太空,飄然仙去。
這首詩中充滿著道家的出世思想。李白自第二次離長安后,他對道家濡染甚深。在齊州時,經他的從祖陳留采訪使李彥允介紹,他曾請高天師授道篆于齊州紫極宮。紫極宮乃老子的廟。唐代皇室推崇道教,并尊崇老子為祖宗,求仙學道成為一種時代風尚。李白求道,正如王瑤先生所說,“主要的還是一種對于解除社會束縛的渴望和對于自由自在的生活的憧憬。”也正如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所云:“脫屣軒冕,釋羈韁鎖,因肆性情大放宇宙間。……好神仙非慕其輕舉,將不可求之事求之,欲耗壯心遣余年也。”這首詩作于長流夜郎遇赦之后,其“欲耗壯心遣余年”之意更為明顯。
這種詩頗能代表李白詩歌的特色。這首詩既有對祖國壯麗河山的精心描繪和熱烈歌頌,也有對擺脫社會羈絆和對個人自由的追求。詩的境界開闊,氣象恢宏,縱橫變幻,虛實相間,想象奇特。高棅《唐詩品匯》 曰:“太白天仙之詞,語多率然而成者,故樂府歌辭咸善……其《廬山謠》 等作,長篇短韻,驅駕氣勢,殆與南山秋色爭高可也。”這可謂中肯的評論。這首詩正是一首“長篇短韻”之作,全詩三次換韻隨感情起伏變化,或舒徐平緩,或激昂亢奮,或神彩飄逸,或悠長抑揚,藝術地反映了詩人暮年思想變化的脈絡,使此詩成為千古傳頌的名篇佳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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