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山房春事(之二)》中外哲理詩賞析
梁園日暮亂飛鴉, 極目蕭條三兩家。
庭樹不知人去盡, 春來還發舊時花。
《山房春事》共兩首,這里選的是第二首。這是一首感嘆今昔盛衰之作。在對吊古情思的表現上頗具特色。歷來抒寫悲涼衰諷意緒的作品,在時間上多寫黃昏,以取其冥漠慘淡的光色渲染出濃郁的的氛圍。此詩首句即出現“夕陽天”的典型意象,寫“日暮”時分,夕陽殘照中,梁園上群鴉聒噪欲棲之景。梁園又名兔園,為西漢梁孝王劉武所建林苑,故址在今河南省商丘東部,規模宏大,周遭三百里,內有山巖、洲渚、宮觀、奇果嘉樹錯雜,珍禽異獸出沒(可參枚乘《梁王兔園賦》);梁孝王宴游其中,一代賦家枚乘、司馬相如都曾住園內,可謂極一時之盛的繁華所在。然而天地斡旋、四運鱗次,昔日車馬喧闐、士女如云的場所,如今極目望去,所見不過是稀稀疏疏的三兩人家。高臺樓觀不見了,珍禽異獸不見了,游賞的王侯、賦客、士女也不見了。昨日市朝,今朝草萊,當年的王家園囿,而今成了一派廢墟。作者在此雖只寫眼前所見日暮蕭條之景,但由“梁園”一向提示出的昔日繁華,已和此刻的冷落暗中構成了對比,作者的一腔今昔盛衰之感盡在不言之中。
詩的前兩句,作者的視角以注目西天落日歸鴉,轉換極目平視遠眺;詩的后兩句,作者收回視線,察看庭院中的樹木,但見“年年歲歲花相似”,在駘蕩的春風吹拂下,庭院里的樹木還和往常一樣,開出滿枝繁花。王夫之在《薑齋詩話》中曾說過:“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此詩的后二句即是“以樂景寫哀”,在人事皆非的滿目荒涼中涂抹出一片風景依舊的絢爛俏麗,作為反襯:欲寫人事的衰殘,偏寫樹木之繁榮,讓繁榮襯托衰殘;欲寫人有知有情,偏寫樹木無知無情,讓無知無情襯托有知有情。相反相成,倍增哀感,梁園景色因之更見蕭條,詩人的情感抒發也愈加深沉。
古代的農業社會中,人的生存方式決定了人與自然密不可分的關系,按氣候節令而耕耘稼穡,靠風調雨順而五谷豐登,這種農業文明滋養出古人“天人合一”的哲學觀,也培育了古人對自然景物的親和感。在古典詩文中,人和自然、主體和客體多以和諧適調的方式出現,構建出景中含情,情因景顯,情景交融的動人意境。岑參此詩則一反人與自然和諧與情景交融的慣例,在表現上別開生面,在詩的后兩句里,人和自然,抒情主體的情思和自然景物的色調呈游離狀態,自然之景(花樹)與人的情思(吊古)構成矛盾對立的關系,醒目的反襯出作品的意旨。岑參這種分離情景以深化抒情的方法, “后人襲用者多” (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如韋莊《臺城》:“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鹿虔扆《臨江仙》:“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姜夔《長高怨慢》:“閱人多矣,誰得似長高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此類例子尚多,由此可見岑參這首詩所發生的影響。
岑參此詩后兩句分離情景的表現手法,除了收到以反襯表達主題,使抒情含蓄深沉的效果外,還給讀者提供了更高層次上的形象啟示:那就是人事與自然構成的落差巨大的對比。年年繁花的“庭樹”,在詩中代表的是長存的自然;梁園的今昔盛衰則代表著短暫的人事。那如火如荼的花枝一如當年,映入詩人眼簾喚醒的是一種強烈的生命意識和歷史意識。“舊時”二字在時間上“倒流”,把作者的“此時”與梁園的“彼時”連接起來,深化了詩中的陵谷互遷、滄海桑田之感。在以年年花團錦簇的“庭樹”為標志的永恒的自然面前,人事上任何極一時之盛的繁華都不過是過眼云煙,人的存在因永恒的自然作為參照的對比而愈見渺小的促迫,人事之可衰便愈益驚心動魄。在此,詩人已不是作為局外灑脫的看客,而對歷史和古人發生事不關己的今昔盛衰之嘆,而是從梁園的今昔對比(亦即自然和人事的對比)中,意識到每一時代的人都無法超越的生之有限,所以,詩人雖是吊古實亦傷今,雖是傷悼古人實亦自悼自傷,這是一種清醒而成熟的生命意識和歷史意識,即從歷史和古人的歸宿中看到今世和自我的未來,其間包含著人類永遠無法超脫的萬古同悲。詩句深層結構中潛藏的這一意蘊,觸及歷代無數讀者的心靈,他們在不同的時代里和這首吊古的七絕共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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