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寫“宿”字凄清)。更有明朝恨,離杯惜共傳。
真情實語,故自動人。
【校記】
1.紳,《全唐詩》一作“升卿”。
【箋釋】
[云陽館] 《三體唐詩》卷六高士奇輯注:“云陽縣,在京兆。”楊士弘《唐音》卷四曰:“云陽,秦屬巴郡,今為云安縣。”未知孰是。 韓紳,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四:“《元和姓纂》、《新唐書世系表》及《韓昌黎年譜》,退之之叔父曰紳卿,未知是否。”
[離杯] 指餞別之酒。庾信《對宴齊使》:“酒正離杯促,歌工別曲凄。”薛能《秋日將離滑臺酬所知》其二:“明朝欲別忘形處,愁把離杯聽管弦。”
【輯評】
《對床夜語》卷二:“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更有明朝恨,離杯惜共傳。”“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共是悲秋客,那知此路分。荒城背流水,遠雁入寒云。陶令門前菊,余花可贈君。”前一首司空曙,后一首郎士元,皆前虛后實之格。今之言唐詩者多尚此。
《對床夜語》卷五:“馬上相逢久,人中欲認難。”“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皆唐人會故人之詩也。久別倏逢之意,宛然在目,想而味之,情融神會,殆如直述。前輩謂唐人行旅聚散之作,最能感動人意,信非虛語。
《瀛奎律髓》卷二四方回評:三、四一聯,乃久別忽逢之絕唱也。紀昀評:四句更勝。
《四溟詩話》卷二:詩有簡而妙者,若……戴叔倫“還作江南會,翻疑夢里逢”,不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
《詩鏡總論》:盛唐人工于綴景,惟杜子美長于言情。人情向外,見物易而自見難也。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李益“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撫衷述愫,罄極快矣。
《詩藪內編·近體上·五言》: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戴叔倫“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一則久別乍逢,一則客中除夜之絕唱也。
《唐詩鏡》卷三三:四語沉痛。
《唐風定》卷一四:語最悲切,而氣漓矣。
《唐詩快》卷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情景逼真,誰能寫出。
《而庵說唐詩》卷一五:開口便見相見之難。故人,指韓紳。與之江海一別,幾度欲相見,而為山川間隔,此吾之恨也。此詩結有“恨”字,玩其用“更有”二字,則知起二句下藏一“恨”字也。今之幸得相見矣,因平日欲見之難,不敢信其為實,乍見之頃,翻疑是夢。良久,既信是真,不免悲楚。相別久遠,并年紀亦忘,各各細問,面目又老于向日矣。于是寫云陽館作轉云:“孤燈寒照雨”,天又下雨,燈又不亮,兩人形影相對,旅館真是凄涼。“深竹暗浮煙”,“暗”字亦跟“照”字來,燈懸室中,竹在庭外。燈照得著的所在,則見雨;燈照不著的所在,則見煙。不陰不陽,即相見也不爽快,然又不可多得也。“更有來朝恨”,是明日要別,故恨。“離杯惜共傳”,敘舊之杯,即作相別之敬。我傳杯于紳,紳又傳杯于我,惜別之意深,不忍停杯。倘能停得一兩日去,則傳杯自多興致。但來朝離別,為可惜耳。
王堯衢《古唐詩合解箋注》卷八:“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先敘昔時相見之難,以見今日相會之暫,俱為恨事。故人,指韓紳也。“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隔別既久,不意忽見,乍見時未信為真,反疑是夢。既而兩相悲楚,又不覺各懷老大之嘆,因別久,并年紀都忘,故各含悲而問也。“孤燈寒照雨,深竹暗浮煙。”此寫云陽館之凄涼。此時天雨,孤燈照之。庭外之竹,是燈照不到者,只從暗里浮煙。如此夜景,兩人相對,已覺悄然,而況良會片時,又不能久聚也。“更有來朝恨,離杯惜共傳。”別久會難,先有一恨;乍見忽別,又是一恨。故曰“更有”。明日要別,今夜傳杯相勸,兩致綢繆,只可惜敘舊之杯即為別盞,故共為惜也。○前解寫與韓紳別久之情,后解是云陽館宿別。
《載酒園詩話·謝榛詩家直說》:謝茂秦論詩,不顧性情義理……又曰:“詩有簡而妙者,如……戴叔倫‘還作江南會,翻疑夢里逢’,不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信如所云,詩只作一句耶?文人得心應手,偶爾寫懷,簡者非縮兩面三刀句為一句,煩者非演一句為兩句也。承接處處有所脈,一篇自有大旨,那得如此苛斷!
《重訂唐詩別裁集》卷一一:三四寫別久忽遇之情,五六夜中共宿之景,通體一氣,無饾饤習,爾時已為高格矣。
《唐詩合選詳解》卷六:隔別已久,忽而于館中相遇,所以有如夢間之語也。況照雨之燈,浮煙之竹,旅景既凄絕矣,明旦之恨,更自難堪,離杯共傳,良可惜矣。唐仲言曰:“此詩本中唐絕唱,然江海、山川,未免重疊。”
《小清華園詩談》卷上:何謂真?曰:……司空文明曙之“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等作,皆切實締當之至者。
《方南堂先生輟鍛錄》:人情真至處,最難描寫,然深思研慮,自然得之。如司空文明“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李君虞“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皆人情所時有,不能苦思,遂道不出。陳元孝云:“詩有兩字訣:曰曲,曰出。”觀此二聯,益知元孝之言不謬。
《養一齋詩話》卷七:唐人詩“長貧惟要健,漸老不禁愁”,“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皆字字從肺肝中流露,寫情到此,乃為入骨,雖是律體,實《三百篇》、漢、魏之苗裔也。初學欲以淺率之筆襲之,多見其不知量。
上一篇:《司空曙(二十首)》原文|箋釋|賞析
下一篇:《長安曉望寄程補闕》原文|箋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