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策二
舉孝廉
三代之盛時,天下之人自匹夫以上,莫不務自修潔,以求為君子。父子相愛,兄弟相悅,孝悌忠信之美,發于士大夫之間,而下至于田畝,朝夕從事,終身而不厭。至于戰國,王道衰息,秦人驅其民,而納之于耕耘戰斗之中,天下翕然而從之。南畝之民而皆爭為干戈旗鼓之事,以首爭首,以力搏力,進則有死于戰,退則有死于將,其患無所不至。夫周秦之間,其相去不數十百年。周之小民皆有好善之心,而秦人獨喜于戰攻,雖其死亡而不肯以自存,此二者臣竊知其故也。
夫天下之人,不能盡知禮義之美,而亦不能奮不自顧以陷于死傷之地。其所以能至于此者,上之人實使之然也。然而閭巷之民,劫而從之,則可以與之僥幸于一時之功,而不可以望其久遠。而周秦之風俗,皆累世而不變,此不可不察其術也。蓋周之制,使天下之士孝悌忠信,聞于鄉黨而達于國人者,皆得以登于有司。而秦之法,使其武健壯勇,能斬捕甲首者,得以自復其役,上者優之以爵祿,而下者皆得役屬其鄉里。天下之人,知其利之所在,則皆爭為之,而尚安知其他?然周以之興,而秦以之亡,天下遂皆尤秦之不能,而不知秦之所以使天下者,亦無以異于周之所以使天下。何者?至便之勢,所以奔走天下,萬世之所不易也,而特論其所以使之者何如焉耳?今者天下之患,實在于民昏而不知教。然臣以為,其罪不在于民,而上之所以使之者,或未至也。
且天子之所求于天下者,何也?天下之人,在家欲得其孝,而在國欲得其忠;弟兄欲其相與為愛,而朋友欲其相與為信;臨財欲其思廉,而患難欲思其義。此誠天子之所欲于天下者。古之圣人,所欲而遂求之,求之以勢而使之自至。是以天下爭為其所求,以求稱其意。
今有人使人為之牧其牛羊,將責之以其牛羊之肥,則因其肥瘠而制其利害。使夫牧者趨其所利而從之,則可以不勞而坐得其所欲。今求之以牛羊之肥瘠,而乃使之盡力于樵蘇之事,以其薪之多少而制其賞罰之輕重,則夫牧人將為牧邪?將為樵邪?為樵,則失牛羊之肥;而為牧,則無以得賞。故其人舉皆為樵,而無事于牧。吾之所欲者牧也,而反樵之為得,此無足怪也。
今夫天下之人,所以求利于上者,果安在哉?士大夫為聲病剽略之文,而治茍且記問之學,曳裾束帶,俯仰周旋,而皆有意于天子之爵祿。夫天子之所求于天下者,豈在是也?然天子之所以求之者惟此,而人之所由以有得者亦惟此。是以若此不可卻也。
嗟夫!欲求天下忠信孝悌之人,而求之于一日之試,天下尚誰知忠信孝悌之可喜,而一日之試之可恥而不為者?《詩》云:“無言不酬,無德不報。”臣以為欲得其所求,宜遂以其所欲而求之,開之以利而作其怠,則下天必有應者。今間歲而一收天下之才,奇人善士固宜有起而入于其中。然天下之人,不能深明天子之意,而以其所為求之者,止于其目之所見。是以盡力于科舉,而不知自反于仁義。臣欲復古者孝悌之科,使州縣得以與今之進士同舉而皆進,使天下之人時獲孝悌忠信之利,而明知天子之所欲。如此則天下宜可漸化,以副上之所求。然臣非謂孝悌之科必多得天下之賢才,而要以使天下知上意之所在,而各趨于其利則庶乎其不待教而忠信之俗可以漸復。此亦周秦之所以使人之術歟!
茅鹿門曰: 行文紆徐而鬯。
張孝先曰: 國家取士,必得孝悌忠信之人,以正世道而厚風俗。乃取之以無用之詩賦,則所取非所用,是何異使人牧牛羊者,不課以牛羊之肥瘠,而課以樵蘇之多少,則人有不舍此而趨彼者乎?但科舉不可驟變,誠立孝悌科與科舉兼行,使天下知人主意向之所在而趨之,亦是轉移人心之一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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