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jīng)典文章賞析·韓愈《平淮西碑 韓 愈》原文|注釋|賞析
韓愈
天以唐克肖其德,圣子神孫,繼繼承承,于千萬年,敬戒不怠,全付所覆,四海九州,罔有內(nèi)外,悉主悉臣。高祖、太宗,既除既治,高宗、中、睿,休養(yǎng)生息。至于玄宗,受報收功,極熾而豐。物眾地大,孽牙其間。肅宗、代宗、德祖、順考,以勤以容。大慝適去,稂莠不薅。相臣將臣,文恬武嬉,習熟見聞,以為當然。
睿圣文武皇帝既受群臣朝,乃考圖數(shù)貢,曰:“嗚呼!天既全付予有家,今傳次在予,予不能事事,其何以見于郊廟?”群臣震懾,奔走率職。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又明年平江東,又明年平澤潞。遂定易、定,致魏、博、貝、衛(wèi)、澶、相,無不從志。皇帝曰:“不可究武,予其少息。”
九年,蔡將死,蔡人立其子元濟以請,不許。遂燒舞陽,犯葉、襄城,以動東都,放兵四劫。皇帝歷問于朝,一二臣外,皆曰:“蔡帥之不廷受,于今五十年,傳三姓四將,其樹本堅,兵利卒頑,不與他等。因撫而有,順且無事。”大官臆決唱聲,萬口和附,并為一談,牢不可破。皇帝曰:“惟天惟祖宗所以付任予者,庶其在此! 予何敢不力?況一二臣同,不為無助。”
曰:“光顏,汝為陳許帥,維是河東、魏博、郃陽三軍之在行者,汝皆將之。”曰:“重胤,汝故有河陽、懷,今益以汝,維是朔方、義成、陜、益、鳳翔、延、慶七軍之在行者,汝皆將之。”曰:“弘,汝以卒萬二千,屬而子公武往討之。”曰:“文通,汝守壽,維是宣武、淮南、宣歙、浙西四軍之行于壽者,汝皆將之。”曰:“道古,汝其觀察鄂岳。”曰:“愬,汝帥唐、鄧、隨,各以其兵進戰(zhàn)。”曰:“度,汝長御史,其往視師。”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以賞罰用命不用命。”曰:“弘,汝其以節(jié)度統(tǒng)諸軍。”曰:“守謙,汝出入左右,汝惟近臣,其往撫師。”曰:“度,汝其往,衣服飲食予士,無寒無饑,以既厥事,遂生蔡人。賜汝節(jié)斧,通天御帶,衛(wèi)卒三百。凡茲廷臣,汝擇自從,惟其賢能,無憚大吏。庚申,予其臨門送汝。”曰:“御史,予閔士大夫戰(zhàn)甚苦,自今以往,非郊廟祠祀其無用樂。”
顏、胤、武合攻其北,大戰(zhàn)十六,得柵城縣二十三,降人卒四萬。道古攻其東南,八戰(zhàn),降萬三千,再入申,破其外城。文通戰(zhàn)其東,十余遇,降萬二千。愬入其西,得賊將,輒釋不殺,用其策,戰(zhàn)比有功。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師,都統(tǒng)弘責戰(zhàn)益急,顏、胤、武合戰(zhàn)亦用命。元濟盡并其眾洄曲以備。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門,取元濟以獻,盡得其屬人卒。辛已,丞相度入蔡,以皇帝命赦其人。淮西平,大饗賚功。師還之日,因以其食賜蔡人。凡蔡卒三萬五千,其不樂為兵愿歸為農(nóng)者十九,悉縱之。斬元濟京師。
冊功: 弘加侍中,愬為左仆射,帥山南東道,顏、胤皆加司空,公武以散騎常侍帥鄜、坊、丹、延,道古進大夫,文通加散騎常侍。丞相度朝京師,道封晉國公,進階金紫光祿大夫,以舊官相,而以其副總為工部尚書,領蔡任。既還奏,群臣請紀圣功,被之金石。皇帝以命臣愈,臣愈再拜稽首而獻文曰:
唐承天命,遂臣萬邦。孰居近土,襲盜以狂? 往在玄宗,崇極而圮。河北悍驕,河南附起。四圣不宥,屢興師征。有不能克,益戍以兵。夫耕不食,婦織不裳。輸之以車,為卒賜糧。外多失朝,曠不岳狩。百隸怠官,事亡其舊。
帝時繼位,顧瞻咨嗟:“惟汝文武,孰恤予家?”既斬吳蜀,旋取山東。魏將首義,六州降從。淮蔡不順,自以為強。提兵叫歡,欲事故常。始命討之,遂連奸鄰。陰遣刺客,來賊相臣。方戰(zhàn)未利,內(nèi)驚京師。群公上言,莫若惠來。帝為不聞,與神為謀。乃相同德,以訖天誅。
乃敕顏胤,愬武古通。咸統(tǒng)于弘,各奏汝功。三方分攻,五萬其師。大軍北乘,厥數(shù)倍之。常兵時曲,軍士蠢蠢。既剪陵云,蔡卒大窘。勝之邵陵,郾城來降。自夏入秋,復屯相望。兵頓不勵,告功不時。帝哀征夫,命相往厘。士飽而歌,馬騰于槽。試之新城,賊遇敗逃。盡抽其有,聚以防我。西師躍入,道無留者。
額額蔡城,其疆千里。既入而有,莫不順俟。帝有恩言,相度來宣:“誅止其魁,釋其下人。”蔡之卒夫,投甲呼舞。蔡之婦女,迎門笑語。蔡人告饑,船粟往哺。蔡人告寒,賜以繒布。始時蔡人,禁不往來。今相從戲,里門夜開。始時蔡人,進戰(zhàn)退戮。今旰而起,左餐右粥。為之擇人,以收余憊。選吏賜牛,教而不稅。蔡人有言:“始迷不知。今乃大覺,羞前之為。”蔡人有言:“天子明圣。不順族誅,順保性命。汝不吾信,視此蔡方。孰為不順,往斧其吭。凡叛有數(shù),聲勢相倚。吾強不支,汝弱奚恃?其告而長,而父而兄,奔走偕來,同我太平!”
淮蔡為亂,天子伐之。既伐而饑,天子活之。始議伐蔡,卿士莫隨。既伐四年,小大并疑。不赦不疑,由天子明。凡此蔡功,惟斷乃成。既定淮蔡,四夷畢來。遂開明堂,坐以治之。
韓愈精心結撰的這篇碑文,記載的是唐憲宗元和九年(814)至元和十二年(817)平定淮西藩鎮(zhèn)叛亂的光輝史實。
自唐玄宗天寶十四載(755)發(fā)生安史之亂以后,唐帝國便由盛而衰,出現(xiàn)了藩鎮(zhèn)割據(jù)的動亂局面。到九世紀初葉,藩鎮(zhèn)發(fā)展到四十幾個,形成所謂“自國門以外,皆分裂于方鎮(zhèn)”(《新唐書·兵志》)的形勢。藩鎮(zhèn)間或互相攻戰(zhàn),或聯(lián)合反唐,使人民遭受兵禍,使社會生產(chǎn)遭受嚴重破壞。唐代宗、德宗年間,曾多次討伐叛亂藩鎮(zhèn),但都以失敗告終;而且新的自命的節(jié)度使的崛起,又使得對朝廷的威脅、違抗的惡性循環(huán)重新開始,永無休止。唐憲宗李純即位后,對藩鎮(zhèn)采取了一系列軍事行動取得勝利,特別是對反叛的強藩淮西吳元濟用兵的勝利,迫使其他藩鎮(zhèn)也先后歸朝納命,一度實現(xiàn)了國家的統(tǒng)一。在朝野一片歡騰的祝捷聲中,韓愈被委派為具有歷史意義的淮西征伐樹碑立傳。
韓愈自己是很看重這篇文章的。他在《進撰平淮西碑文表》中說:“竊惟自古神圣之君,既立殊功異德,卓絕之跡,必有奇能博辯之士,為時而生,持簡操筆,從而寫之,各有品章條貫,然后帝王之美,巍巍煌煌,充滿天地。其載于書,則堯舜二典,夏之禹貢,殷之盤庚,周之五誥;于詩則《玄鳥》《長發(fā)》,歸美殷宗,《清廟》《臣工》,小大《玄鳥》《長發(fā)》二雅,周王是歌。辭事相稱,善并美具,號以為經(jīng)。”從這段引文可以清楚地看出,韓愈把淮西征伐的偉績與《詩經(jīng)》和《書經(jīng)》中所贊頌的重大事件相比擬,而他的“辭事相稱”的原則也要求他以相應的文藻來描繪這次征伐。這段話是理解韓文內(nèi)在結構的關鍵,告訴我們其思想內(nèi)容主要在于歌頌天子之殊功異德; 另一方面,它顯示了韓愈文學靈感的來源及《平淮西碑》在風格詞藻上所極力效仿的模式的源流。
《平淮西碑》分為序文和銘文兩大部分。序文分為六段,銘文分為五段。先看序文部分。
序文起筆不凡,說上天因為大唐具備有天的德性,所以把天下交給了李唐王朝統(tǒng)治,天下都以李唐為君主而作它的臣下。這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積蓄深發(fā)之厚,凝聚了巨大的氣勢,有力地概括了韓愈對整個歷史事件在道德和政治方面的意義的看法。在政治上,它主張?zhí)仆醭瘬碛袩o上的權威,為皇帝討逆的行動提供了理論根據(jù); 在道德上,它用“天命”來充實和加強政治權威。接著文章從唐建國寫起: 唐高祖、唐太宗消除了敵對勢力,經(jīng)濟發(fā)展,政治修明; 唐高宗、中宗、睿宗,安定秩序,增殖人口;到玄宗時,國家極為強盛,然而妖孽也就在其間萌發(fā)滋生了,終至釀成“安史之亂”。肅宗、代宗、德宗、順宗,既勤于國事,又寬容大度,奸邪剛剛除去,但藩鎮(zhèn)的禍害尚未根除,文官武將,只知安逸游樂,而對藩鎮(zhèn)習以為常,以為理當如此。這一段以極簡括的文筆歷敘各代帝王的功過,寫出了強藩的跋扈和朝廷的腐敗。這是交代總的形勢,同時又是追敘亂源。這一段文字模仿《詩經(jīng)》中雅、頌的語言,根據(jù)“辭事相稱”的原則,這種風格被用來修飾、襯托唐朝皇統(tǒng)這一明朗的主題。
序文的第二段寫到中心人物憲宗繼位。其風格自此由《詩經(jīng)》中的雅頌一變而為《書經(jīng)》的盤庚體,從而有效地襯托出古今之別,例如憲宗的一聲“嗚呼”,便令人矚目于一個新紀元的開始。憲宗考察版圖,計算貢賦,說:“上天既然把天下交付于我家,現(xiàn)在按次序傳位到我,我若不能有一番作為,將有何面目見上天和列祖列宗呢?”于是群臣奔走忙碌,盡其職守。先后平定了夏州叛亂,蜀州叛亂,浙西叛亂,潞州叛亂,導致易、定二州和魏、博、貝、衛(wèi)、澶、相六州都歸還朝廷。憲宗說:“不可窮兵黷武,我還是稍事休息吧!”這一段中的幾個“明年”與史載年代不符,只是約略言之,主要是為了造成直貫而下、勇不可擋的氣勢,表現(xiàn)憲宗平定藩鎮(zhèn)的氣概,而最后一句又表現(xiàn)了憲宗“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的英明。這段在進一步交代形勢中,開始刻畫憲宗的形象。
序文的第三、四、五段才正式寫到碑文的主要內(nèi)容平淮西之役。這是一次規(guī)模很大的戰(zhàn)爭,時間長、戰(zhàn)事復雜、涉及面廣,但作者從容寫來,有條不紊,面面俱到而又重點突出。
第三段先簡要交代了淮西吳元濟叛亂的原因和情況: 元和九年(814),領有申、光、蔡三州的彰義軍 (淮西,治所在蔡州,即今河南省汝南縣) 節(jié)度使吳少陽死,其子吳元濟請自立,憲宗想從此革除藩鎮(zhèn)世襲制,不準所請,吳便起而造反,燒殺劫掠。接著便轉入記敘朝廷對此叛亂的不同態(tài)度:憲宗遍問朝廷大臣,除武元衡、裴度等一二臣外,都說:“蔡州之帥不由朝廷授予官職,于今已有五十多年了,他們已傳了三姓四將,根基堅固,武器稅利,士兵強悍,不與其他藩鎮(zhèn)一樣。只有對吳元濟實行安撫,承認他當節(jié)度使,才能夠安然無事。”大官們主觀決斷,大發(fā)反對用兵的議論,其他人都同聲附和,大有眾口一詞之勢。然而憲宗主意已定:“上天和祖宗所托附給我的重任,大約就在這削平叛鎮(zhèn)的事業(yè)上吧!我怎么敢不盡力呢?何況還有一兩個大臣是贊同討伐淮西的,不能說沒有人幫助我。”這一段生動地描寫了朝廷內(nèi)部爭論的情況,以及憲宗力排妥協(xié)派之議,說明定策之功歸于憲宗。
第四段便寫用兵。這一段模擬憲宗口吻,記錄了一系列用兵伐叛、布置策劃的命令。這一方面表明,戰(zhàn)事是由皇帝親自指揮的,表現(xiàn)了朝廷的權威與諸將效忠;另一方面,也使得復雜的進兵過程撰次如畫,歷歷可睹。憲宗向各路統(tǒng)帥李光顏、烏重胤、韓弘、李文通、李道古、李愬和宦官頭目梁守謙等發(fā)布命令,其中有三次是對裴度的命令。一次是元和九年,命其以御史之長的身分去視察軍隊;一次是元和十年,命其擔任宰相至行營慰問將士,對執(zhí)行命令者賞,對抗命者罰;再一次是元和十二年,賜其節(jié)斧、通天御帶和衛(wèi)卒三百前往淮西督戰(zhàn),使將士們有衣穿、有飯吃,還要使蔡地的人民得以生活。這是平淮西關鍵的一年,寫得很詳細,表現(xiàn)了憲宗對裴度的信任和憲宗恩德的一面。
第五段敘述詔令在戰(zhàn)場上被付諸實施,記敘了直搗淮西的作戰(zhàn)過程。將士們從北、東南、東、西四方進攻,艱苦奮戰(zhàn),奪取據(jù)點,俘獲降卒,節(jié)節(jié)勝利。這段突出了李愬利用歸順的敵人將領連獲戰(zhàn)功并雪夜襲蔡州、活捉吳元濟的功勛;還特別突出了裴度督師扭轉戰(zhàn)局和入蔡安撫蔡人的功績。
第六段便是冊封有功之臣和群臣請紀圣功的情況。
再看銘文部分。
這部分以《詩經(jīng)》四言頌詩的形式歌頌平淮西的勝利。銘文部分的主要內(nèi)容與序文部分相同,其第一、二、三段所記相當于序文第一、二、三、四、五段的內(nèi)容,文字是更加精練了,而于精練之中對前文又有必要的補充。其要者有三:一是第一段中補充交代了“四圣不宥,屢興師征。有不能克,益戍以兵。夫耕不食,婦織不裳。輸之以車,為卒賜糧。外多失朝,曠不岳狩。”意思是,肅宗、代宗、德宗、順宗不寬恕河北河南強悍驕橫的藩鎮(zhèn),屢屢興師征討,然而始終未能平定,只好增派武裝部隊防守。這樣,男耕女織,卻缺吃少穿;而且由于藩鎮(zhèn)之亂,外邦諸侯大多不能按時朝覲,皇帝巡察四方之禮也因此曠廢不行。這些內(nèi)容更突出了藩鎮(zhèn)割據(jù)的危害,也就更突出了憲宗皇帝平定藩鎮(zhèn)的殊勛。其二為第二段中補充交代了“始命討之,遂連奸鄰。陰遣刺客,來賊相臣。方戰(zhàn)未利,內(nèi)驚京師。”意思是,開始討伐吳元濟時,和他勾結的其他節(jié)度使多次上表請赦吳元濟,向朝廷施加壓力,并派遣刺客殺害了宰相武元衡,刺傷了御史中丞裴度,京城大駭。這一史實更突出了藩鎮(zhèn)的陰險和猖狂,突出了妥協(xié)派一方面的原因,也就更突出了憲宗與裴度等主戰(zhàn)派的堅定決心的難能可貴。其三為第三段補充交代了“自夏入秋,復屯相望。兵頓不勵,告功不時。帝哀征夫,命相往厘。”意思是,自元和十二年五月后,連續(xù)三個月戰(zhàn)事毫無進展,兵士們疲勞不振,奏報戰(zhàn)功不能按時,皇上哀憫出征的將士,令宰相裴度前往宣慰督師,果然士氣大振,平淮西戰(zhàn)終于大獲全勝。這里突出了裴度督師的背景及其功勞,也就突出了憲宗知人善任,體恤將士之德。
第四段是銘文的重點內(nèi)容。它記載了平定淮西收復蔡州后,朝廷采取的懷柔政策: 對叛軍,只誅殺吳元濟等罪魁,對其他將士一律赦免; 對百姓,饑以粟哺,寒以繒布,還為他們選吏賜牛,免去賦稅,使其休養(yǎng)生息。文章還以對比映襯的方法,生動地描繪了淮蔡人民歡樂和安定的生活:“蔡之卒夫,投甲呼舞; 蔡之婦女,迎門笑語”,“始時蔡人,禁不往來; 今相從戲,里門夜開”;“始時蔡人,進戰(zhàn)退戮; 今旰而起,左餐右粥”。這段最后以蔡人的兩段話表明了他們對唐王朝的歸順誠服,而且還以身說法,讓其他藩鎮(zhèn)也“奔走偕來,同我太平”。
銘文的最后一段是全篇的總結,揭示主旨,點明平定淮蔡對一統(tǒng)天下的戰(zhàn)略意義,與文章的開頭遙相呼應。
從以上對本文粗略的講解和分析中,可以歸納出本文如下幾個主要特點:
一、思想內(nèi)容非常豐富,意義也很深刻,具有史詩的性質(zhì)。這篇文章全而地記敘了歷時四年之久的平淮西之戰(zhàn),從形勢背景寫到叛亂發(fā)生,從朝廷分歧寫到?jīng)Q定征討,從戰(zhàn)爭經(jīng)過寫到勝利結局,從對蔡政策寫到民心向背,展開了一幅規(guī)模宏大的歷史畫卷。文章揭示了平淮西之戰(zhàn)對扭轉唐朝統(tǒng)治危局的重大意義,頌揚了唐憲宗的歷史功績,贊美了裴度等支持憲宗力排眾議、當機立斷的政治遠見與魄力,也記載了諸將協(xié)同作戰(zhàn)、李愬奇襲蔡州的勛業(yè); 表現(xiàn)了百姓對國家安定統(tǒng)一的渴望,強調(diào)了戰(zhàn)爭的正義性質(zhì),也表現(xiàn)了作者反對藩鎮(zhèn)割據(jù)、實行中央集權的思想,體現(xiàn)了儒家“尊王攘夷”和“民為貴”的思想。這些在當時是有進步意義的。
二、文章以唐憲宗為主角統(tǒng)帥全篇,因此內(nèi)容雖多而不雜亂。豐富的材料好像束束燈光從各個角度照亮了歷史舞臺的中心人物。首先文章是從唐王朝治亂興衰的歷史角度來寫平淮西之戰(zhàn)的。憲宗在“文恬武嬉,習熟見聞”,“外多失朝,曠不岳狩”的關鍵時刻即位,人物放在了復雜的矛盾之中。而他一上臺便使“群臣震懾,奔走率職”,取得一系列平藩勝利,這就高度體現(xiàn)了憲宗勵精圖治的意志力。其次,淮西叛亂更把憲宗推向矛盾的尖端,在“群公上言,莫若惠來”、“并為一談,牢不可破”的形勢之下,他毅然伐蔡,更表現(xiàn)了他的氣魄與鐵腕。再次,文章以他連連發(fā)出各項進攻命令,表現(xiàn)了他的運籌帷幄、指揮若定; 以他頒布對內(nèi)對外的各項政策,表現(xiàn)了他政治家的遠見和胸襟。而且作者在寫憲宗發(fā)布命令和政策的過程中,特別注意“威”到“恩”的轉化,待到詔令發(fā)布完畢,待到蔡民萬口稱頌,憲宗的形象便從權力無限的君主、主帥,變成圣明恩君,變成包羅萬象的“德”的化身。待到最后“既定淮蔡,四夷畢來; 遂開明堂,坐以治之”,一個“中興英主”的形象便光彩照人了。至于文章突出的另一個人物裴度,他自有自己不可磨滅的歷史功績,然而在此文中,他是以憲宗政策的支持者和執(zhí)行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他對憲宗起了陪襯和烘托的作用。應該說韓愈很好地實現(xiàn)了他的寫作意圖: 使“帝王之美,巍巍煌煌,充滿天地。”
三、文章的序文和銘文部分相互照應、相互補充,既有緊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又有各自的側重,結構嚴謹,渾然一體。序文和銘文相互照應、相互補充的關系,在前面分析中已經(jīng)提到。這里要特別指出的是,序文主要記平淮西之戰(zhàn)的經(jīng)過,而銘文主要記平淮西之后的景象,即是文章最后一段中總結的“伐之”和“活之”。“伐之”和“活之”這兩條線,從文首直貫文尾;然而在序文中以“伐之”為主,“活之”埋下伏筆,如憲宗令中的“遂生蔡人”,征討中的“丞相度入蔡,以皇帝命赦其人”,“師還之日,因以其食賜蔡人”等; 在銘文中,以“活之”為主,歌頌了伐蔡的豐功偉績,描繪了慶功的歡樂情緒。結尾明確點出二者,并且進一步總結道:“凡此蔡功,惟斷乃成”,贊揚憲宗的文治武功,指出關鍵在于憲宗的英明決斷。
四、本文敘述技巧高超,語言簡練生動,變化多姿。這篇文章以敘述為主,又熔描寫、議論、抒情為一爐,人、事、情、理都得以恰到好處的表現(xiàn)。尤其是序文第四段敘述視角的轉換,新穎而富有藝術表現(xiàn)力。總觀全文,氣勢恢弘,筆力渾厚雄健,風格典雅莊重,顯然得力于向《尚書》和《詩經(jīng)》 的學習。前人說:“退之《淮西碑》,敘如《書》,銘如《詩》。”(《后山詩話》卷二引孫覺語) 張裕釗說:“此文自秦后,殆無能為之者。”李商隱在《讀韓碑》詩中說:“句奇語重”,“大筆淋漓”,“點竄《堯典》《舜典》字,涂改《清廟》《生民》詩。”但它又非一味仿古,而能巧妙地融合當代語言,故行文古奧,但并不滯澀; 遣詞典重,卻又不礙酣暢生動的描寫。這正體現(xiàn)了韓文以復古為革新,繼承中有創(chuàng)造的特色。
在談到《平淮西碑》時,不能不說及它在當時引起的一場風波: 這篇文章一開始是被欣賞的,但后來因所謂記述失實而被駁回(《舊唐書·韓愈傳》)。據(jù)說大將軍李愬不滿碑文貶低自己的功績而突出裴度,便通過妻子唐安公主上訴,于是憲宗下令從碑上剔除韓愈的碑文,又命翰林學士段文昌重新撰寫。后人乃至今人也有在這一點上責備韓愈的。然而這種指責完全不得韓愈作文的用心。韓愈這篇文章要宣傳中央集權思想,因此記敘的重點在朝廷。而在戰(zhàn)事的敘述中,宰相裴度作為朝廷的代表執(zhí)行皇帝的旨意,自然較擒敵攻城為重。應該說,從文章的主題來看,裴度和李愬都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表現(xiàn)。
當然,如果作為一篇歷史性著作來看,韓愈的文章是有缺點的,如戰(zhàn)爭進行的過程不很準確;特別是對作戰(zhàn)不力,甚至對“倚賊自重”、“不愿淮西速平”的韓弘加以美化;對封建帝王有不恰當?shù)捻炚?還宣揚了“家天下”的帝王觀念和狹隘的忠君思想等。但是作為一篇歷史文學作品來看,它所具有的文采光華受到了人們的重視和稱贊。正如蘇軾《臨江驛站小詩》所云:“淮西功業(yè)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載斷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最后還應補充的是,韓愈本人在平淮西中是有功的。他始終站在極少數(shù)討伐派的立場上,寫了《論淮西事宜狀》力駁妥協(xié)派的虛妄,分析了戰(zhàn)則必勝的各種有利條件,說:“傳曰,斷而后行,鬼神避之。(《史記·李斯傳》)遲疑不斷,未有能成事者也。”戰(zhàn)爭最后一年,他還擔任了行軍司馬,協(xié)裴度掌管軍政,為平定淮西立下功勞,他也因此由中書舍人升為刑部侍郎。然而這些在他撰寫的《平淮西碑》中只字未提,這也表現(xiàn)了韓愈為此文目的的“純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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