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韓愈《故幽州節度判官贈給事中清河張君墓志銘》原文|注釋|賞析
韓愈
張君名徹,字某。以進士累官至范陽府監察御史。長慶元年,今牛宰相為御史中丞,奏君名跡中御史選,詔即以為御史。其府惜不敢留,遣之,而密奏:“幽州將父子繼續不廷選且久,今新收,臣又始至,孤怯,須強佐乃濟。”發半道,有詔以君還之,仍遷殿中侍御史,加賜朱衣銀魚。
至數日,軍亂,怨其府從事,盡殺之,而囚其帥。且相約:“張御史長者,毋侮辱轢蹙我事,毋庸殺。”置之帥所。居月余,聞有中貴人自京師至,君謂其帥:“公無負此土人,上使至,可因請見自辯,幸得脫免歸。”即推門求出。守者以告其魁,魁與其徒皆駭,曰:“必張御史,張御史忠義,必為其帥告此,余人不如遷之別館。”即與眾出君。君出門,罵眾曰:“汝何敢反!前日吳元濟斬東市,昨日李師道斬于軍中,同惡者父母妻子皆屠死,肉狗鼠鴟鴉。汝何敢反!汝何敢反!”行且罵,眾畏惡其言,不忍聞,且虞生變,即擊君以死。君抵死口不絕罵,眾皆曰:“義士義士!”或收瘞之以俟。
事聞,天子壯之,贈給事中。其友侯云長佐鄆使,請于其帥馬仆射,為之選于軍中,得故與君相知張恭、李元實者,使以幣請之范陽,范陽人義而歸之。以聞,詔所在給船轝傳歸其家,賜錢物以葬。長慶四年四月某日,其妻子以君之喪葬于某州某所。
君弟復,亦進士。佐汴宋,得疾,變易喪心,驚惑不常。君得間,即自視衣褥薄厚,節時其飲食,而匕箸進養之,禁其家無敢高語出聲。醫餌之藥,其物多空青、雄黃諸奇怪物,劑錢至十數萬。營治勤劇,皆自君手,不假之人。家貧,妻子常有饑色。
祖某,某官。父某,某官。妻韓氏,禮部郎中某之孫,汴州開封尉某之女,于余為叔父孫女。君常從余學,選于諸生而嫁與之。孝順祗修,群女效其所為。男若干人,曰某。女子曰某。銘曰:
嗚呼徹也,世慕顧以行,子揭揭也。噎喑以為生,子獨割也。為彼不清,作玉雪也。仁義以為兵,用不缺折也。知死不失名,得猛厲也。自申于明,莫之奪也。我銘以貞之,不肖者之也。
本文寫作年代,因文中有“今牛宰相”云云,有人則認為作于長慶三年(823),按還是以文中說明的作文時間,長慶四年四月 (824) 為是。因長慶四年牛僧孺雖已罷相,但仍尊稱舊職也是常有的事,而“今”字也并不一定表示即在相位。且文中特別交待了為張徹安葬的時間是“長慶四年四月某日”。墓志銘不會寫于安葬之前,更不會預知其妻子兒女某年某月為其安葬。所以,仍以文中說明的時間長慶四年為是。這是韓愈晚年的作品。
此文是為幽州節度判官張徹寫的一篇墓志銘。張徹無傳,從墓志中可知: 清河 (在今河北省) 為其郡望,故稱“清河張徹”。祖、父累世為官。元和四年 (810) 中進士第,“累官范陽府監察御史”,嘗從學于韓愈,并且韓愈將侄孫女“選于諸生而嫁與之”。據此可知張徹是韓愈的得意門生,并且做了韓愈的侄孫女婿。可見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同一般。
這篇墓志銘記敘了張徹的兩件事,一是痛斥叛軍而致死; 二是親侍弟病傾盡家資。其中著重記敘了張徹任幽州節度判官時,遇幽州軍亂,痛罵叛軍,壯烈殉國的英勇事跡。
幽州 (即范陽),為安祿山叛軍起兵之地。自安史之亂后,此郡局勢一直不穩,守將自立,不聽朝廷號令。長慶元年 (820),幽將劉總歸順朝廷,命張弘靖代劉總為幽州節度使。張弘靖舉措失當,“人尤失望”。其部佐又朘刻士卒,不久引起兵亂。據新、舊《唐書·張弘靖傳》記載: 弘靖久富貴,肩輿而行,薊人駭異; 弘靖始至州,乃發祿山墓,毀其棺柩,眾滋不悅; 詔錢賜軍,弘扣留二十萬,薊人不勝其憤。又部佐韋雍、張宗厚輩,待部下極苛刻,“朘刻軍賜”,“詬責吏卒,多以“反虜”名之,謂軍士曰:‘今天下無事,汝輩挽得兩石力弓,不如識一丁字。’”薊人“深恨之”。又“會雍欲鞭小將”,薊人不服,遂相率以叛,囚弘靖于薊門館,執韋雍、張宗厚輩數人,皆殺之。張徹時為幽州判官,因大罵叛軍,亦為亂兵所殺。
藩鎮割據,是唐政治中的嚴重弊端。韓愈為維護唐王朝的統治,國家的統一,社會的安定,一貫反對藩鎮的割據自雄,力主用武力削平方鎮叛亂,在他的詩文中,不止一次的表現了這種思想。并于元和十二年(817),任行軍司馬,隨裴度出征,親自參加了征討淮西吳元濟的叛亂。長慶二年,他不顧個人安危,應詔宣撫鎮州王廷湊兵亂。這兩件事發生在這次幽州兵亂的前后。正因如此,所以墓志銘中對張徹反對叛亂,維護統一的壯舉和“仁義以為兵”“知死不失名”,大義凜然、至死不屈的氣節給以重點描寫和高度贊揚。
韓愈的散文繼承了先秦諸子和司馬遷等歷史散文的優良傳統。這篇墓志銘就深得傳記散文之妙。文章運用多種手法描寫、渲染了人物的思想性格,精神面貌。
首先是具體描寫人物的語言、行動。用人物的語言、行動直接刻畫人物形象。這方面最突出的是張徹痛罵叛定一段:
君出門,罵眾曰:“汝何敢反!前日吳元濟斬東市,昨日李師道斬于軍中,同惡者父母妻子皆屠死,肉喂狗鼠鴟鴉。汝何敢反!汝何敢反!”行且罵,眾畏惡其言,不忍聞,且虞生變,即擊君以死,君抵死口不絕罵。
通過這一具體描寫,人物聲色俱厲的情態,疾惡如仇的性格,“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精神,便躍然紙上。韓愈深受《史記》、《漢書》等影響,這段描寫與《漢書·蘇武傳》寫蘇武罵叛徒衛律的描寫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較之《漢書》,描寫更為集中,言辭更為激烈。尤其是“汝何敢反!”一句,重復三次,用反復的修辭手法,突出了人物怒不可遏的形象。
張徹不但是堅毅剛烈的義士,而且還是個寬厚仁慈的長者。作者具體地描寫了他侍弟湯藥,“匕箸進養”、“不假之人”,護養弟弟的動人情景,“醫餌之藥”、“錢至十數萬”,以至使“妻子常有饑色”也在所不計的寬厚仁義。這些細節,表現了他性格的另一方面。
文章除通過人物的語言、行動具體描寫人物的思想性格外,還運用側面描寫和對比襯托的手法,烘托渲染人物的性格特征。
如文章一開始就用牛宰相“奏君名跡中御史選”,寫張徹被牛僧孺所推重,名譽、事跡都合乎做御史的要求。從側面反映出張徹人品好,才學高。更突出的是,通過叛軍之口,從側面對張徹的為人、才干,以至大義凜然的精神給以烘托、渲染。如,眾相約曰:“張御史長者,毋侮辱轢蹙我事,毋庸殺。”置之帥所。通過叛軍之口寫張徹是個仁義長者,沒有做過侮辱欺凌他們的事情,與“從事”韋雍、張宗厚等朘刻詬責吏卒,迥然不同。當張徹聽說朝廷宦官到來,他給張弘靖出謀劃策,讓張弘靖“請見自辯”時,魁與其徒皆駭,曰:“必張御史,張御史忠義,必為其帥告此,余人不如遷之別館。”又通過魁與其徒之口,寫出了張徹的“忠義”和膽略。張徹“口不絕罵”而死后,寫眾皆曰:“義士義士!”并“收瘞之以俟”,對他的忠烈贊嘆不已。
其他如“天子壯之”、“賜錢物以葬”、“張恭、李元實者,使以幣請之范陽,范陽人義而歸之”等語,雖多敘事,但都通過別人對張徹的態度,反映了張徹的為人行事,倍受人敬仰,從側面突出了人物的思想品質。
文中還運用了對比的手法襯托出人物的精神、品質。如寫張徹奉詔還京,張弘靖“惜不敢留”,密奏曰:“幽州將父子繼續不廷選且久,今新收(指劉總歸順朝廷),臣又始至,孤怯,須強佐乃濟。”用張弘靖的“孤怯”與張徹的“強佐”進行了對比,一是“孤怯”,一是“強佐”,一怯一強,對比之下,張徹的治世才能就卓然可見了。再如最后銘文的前半段,以張徹的“揭揭”、“獨割”、“作玉雪”,與張弘靖等的“慕顧以行”、“噎喑以為生”、“為彼不清”進行對比描寫,高度贊揚了張徹高出流輩的才干,臨危不懼的決斷,純潔如玉雪的品行; 而諷刺了張弘靖等的患得患失,怯懦無為,貪濁不清的行為。還應當注意的是,韓愈對張弘靖激起軍士叛亂,而又孱弱沒有氣節,都表示不滿。所以,文中不愿提他的名字,只寫范陽府、其府、臣、其帥等字樣,這些都是指張弘靖的,是對他的諷刺與貶斥。
這是一篇非常典范的墓志銘,有志、有銘兩部分。前為志,后為銘。志的部分用散文記敘了死者的姓名、籍貫、生平事跡等。銘的部分用韻文概括全篇,贊揚死者的精神品質,“仁義以為兵,用不缺折也。知死不失名,得猛厲也。自申于闇明,莫之奪也”幾句,是對死者的高度評價。
王安石說:“退之善為銘,王適、張徹銘尤奇。這話是很有見地的。前者為“奇男子”樹碑,后者為“義士”立傳,繪聲繪色,堪稱兩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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