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蘇洵《廣士》原文|注釋|賞析
蘇洵
古之取士,取于盜賊,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資賊、夷狄之事可為也,以賢之所在而已矣。夫賢之所在,貴而貴取焉;賤而賤取焉。是以盜賊下人,夷狄異類,雖奴隸之所恥,而往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國而不以為怍;而繩趨尺步、華服華言者,往往反擯棄不用。何則?天下之能繩趨而尺步、華言而華服者眾也。朝庭之政、郡國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雖不能繩趨而尺步、華言而華服,然而其才果可用于此,則居此位可也。
古者天下之國大而多士大夫者不過曰齊與秦也,而管夷吾相齊,賢也,而舉二盜焉; 穆公霸秦,賢也,而舉由余焉。是其能果于是非而不牽于眾人之議也,未聞有以用盜賊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盜賊、夷狄,而猶不獲用,吾不知其何故也?
夫古之用人,無擇于勢。布衣、寒士而賢則用之; 公卿之子弟而賢則用之; 武夫健卒而賢則用之;巫醫方技而賢則用之; 胥史賤吏而賢則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紙,書聲病剽竊之文,而至享萬鐘之祿; 卿大夫之子弟,飽食于家,一出而驅高車、駕大馬,以為民上; 武夫健卒有灑掃之力,奔走之舊久,乃領藩郡、執兵柄; 巫醫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舉以為吏。若此者,皆非賢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進之之途多于古也。而賢史賤吏忽之而不錄,使老死于敲榜趨走,而賢與功者不獲一施,吾甚惑也! 不知胥吏之賢優而養之,則儒生武士或所不若。
昔者,漢有天下,平津侯、樂安侯輩,皆號為儒宗,而卒不能為漢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絕雋偉,震耀四海者,乃其賢人之出于吏胥中者耳。夫趙廣漢,河間之郡吏也; 尹翁歸,河東之獄吏也; 張敞,太守之卒史也; 王尊,涿郡之書佐也。是皆雄雋明博,出之可以為將,而內之可以為相者也。而皆出于吏胥之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習法律,長而習獄訟,老奸大豪,畏憚懾伏,吏之情狀,變化出入,無不諳究,因而官之,則豪民滑吏之弊,表里毫末,畢見于外,無所逃遁; 而又上之人擇之以才、遇之以禮,而其志復自知得自奮于公卿,故終不肯自棄于惡以賈罪戾而敗其終身之利。故當此時,士君子皆優為之,而其間自縱于大惡者,大約亦不過幾人,而其尤賢者,乃至成功如是。今之吏胥則不然,始而入之不擇也; 終而遇之以犬彘也。長吏一怒,不問罪否,袒而笞之; 喜而接之,乃反與交手為市,其人常曰: 長吏等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為犬彘哉! 是以平民不能自棄為犬彘之行,不肯為吏矣,況士君子而肯俛首為之乎? 然欲使之謹飾可用如兩漢,亦不過擇之以才,待之以禮,恕其小過,而棄絕其大惡之不可貰忍者,而后察其賢,有功而爵之、祿之、貴之,勿棄之于冗流之間,則彼有冀于功名,自尊其身,不敢丐奪,而奇才絕智出矣。
夫人固有才智奇絕而不能為章句、名數、聲律之學者,又有不幸而不為者,茍一之以進士制策,是使奇才絕智者有時而窮也。使吏胥之人得出為長吏,是使一介之才無所逃也。進士制策網之于上,此又網之于下,而曰天下有遺才者,吾不信也!
《廣士》這篇議論文采風發,詞鋒尖銳、筆力老健。作者蘇洵是個“回頭浪子”。舊時兒童啟蒙讀物《三字經》說:“蘇明允,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史稱字明允的蘇洵,青少年時代興趣廣泛,琴棋書畫、騎馬射箭無一不愛,還愛結交朋友,逛水游山。27歲時參加省試,名落孫山,從此刻苦攻讀,尤其喜愛《論語》、《孟子》和韓愈的著作,百讀不厭,邊讀邊記,逐步領略了這些著作的精神實質、風格特點,從此文思大進。他初進京師,當時的翰林學士歐陽修看了他的二十二篇文章后,贊不絕口,惹得不少士子竟相仿效,一時名動京師。蘇洵文章如此有個性,恐怕同他這段經歷有著密切的關系。
為什么取士?用什么標準取士?在蘇洵之前,已有不少人議論過了,就在蘇洵的同時或稍前稍后,也有不少人撰文議論這些問題。如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就涉及了用“士”的問題。在眾多的這類文章中,蘇洵的《廣士》不僅立論鮮明、偉特,而且技巧圓熟、頗有力度,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此文正是其中的佼佼者,很有借鑒意義。
更有意思的是,王安石是著名的改革家,思想新穎,能道人之不敢道。蘇洵的思想是傾向保守的,當然,同北宋頑固的保守派不同,他也有改革的某些設想。在如何取士上,王安石在《讀孟嘗君傳》里是鄙薄孟嘗君的。因為孟嘗君養士,連“雞鳴狗盜”之徒也敬養起來,而“雞嗚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因此,王安石否定“孟嘗君能得士”這個傳統的觀點。與之相反,在取士的觀點上,蘇洵認為可以“取于盜賊,取于夷狄。”倒比王安石更富于改革的精神。當然,這個觀點并不是蘇洵的發明,因為在漢末的曹操早就說過,只要有才能,即使是不孝的人也可以授之以職。這篇文章的思想充滿改革精神,應該說是其突出的特點。
這篇文章另一個特點是古今對比,以古諷今。題目的“廣士”,即主張打破當時的傳統觀念,擯棄出身、門第,甚至種族的界限,選拔真正的人才。文章開頭就說:“古之取士,取于盜賊,取于夷狄。”這真是震聵發聾的觀點。這個觀點容易產生誤解,于是,蘇洵予以界定:“古之人非以盜賊、夷狄之事可為也,以賢之所在而已矣。”端出一個“賢字”。只要是“賢”,那么,“貴而貴取”、“賤而賤取。”相反,如果不“賢”,即使“繩趨尺步,華服華言”,也一律擯棄不用。“繩趨尺步”,指舉動有法度的人;“華服華言”,指服飾華貴,夸夸其談的人。顯然,這是指僵化的儒者和富貴的子弟了。為什么? 因為“朝廷之政,郡國之事”,這些人不一定能管理好,而那些人雖生活在盜賊中,受教于夷狄里,只要有才能,就可以授任相應的職位。這里又提出個才字。可見,蘇洵主張取士要取德、才兼備的人。
作者反復論辯,使論點鮮明、突出。然后用歷史事實證明,一個是管仲,他幫助齊桓公建立霸業,據《禮記·雜記下》:“管仲遇盜,取二人焉,上以為公臣。”秦穆公用夷狄出身的由余,由余助穆公謀伐西戎十二國,終于稱霸西戎。管仲與穆公用盜賊和夷狄的時候,反對者不少,但他們沒有遷就眾人的議論,對是和非果敢地作出了決定。在事實面前,人們認為他倆的決策正確,沒人聽說他倆因任用盜賊和夷狄,別人就鄙視他們。可是,今天一些有德有才的人,只因是盜賊和夷狄便遭非議,最后也不能獲得重用,議古是為了證今,指出古人能做的事,今人卻不敢為。用問句作結,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管仲是古之賢相,穆公是古之賢王,他們敢用盜賊、夷狄,說明他們有眼光,有魄力,今人所以不能任用或不敢任用,只能說明用人者的無膽無識。這些內容都在一問之中表現出來了。
文章的第二部分提出選用人才的另一個問題: 勢。勢,權勢也。平民百姓、貧寒讀書人,只要“賢”就任用; 公卿子弟如果“賢”就任用; 武夫、健卒、巫醫、方技、胥史 (官府中辦理文書的小官)、賤吏 (地位卑微的小官) 等等,只要“賢”也加任用。總之,古人用人是重賢不重勢。今天呢?作者對應地寫道: 平民、寒士以一張抄襲來的無病呻吟的文章,就能騙得很多的俸祿; 官宦人家的子弟飽食終日,無才無德,憑借出身,也能當官; 武夫、健卒只因灑掃有力,跟隨大員日久,也能“領藩部、執兵柄”,即能在藩部當首領,執掌兵權。巫醫、方技只要一句話合大臣的意,就被舉薦為官吏。這些人的當官、不是因為“賢”,也不是因為“功”,只是因為今天當官的邪門歪道多了。而真正有德有才的“賢史賤吏”常被忽視而得不到錄用,使之老死于一般雜務工作,而且真正賢能的人,有功勞的人,沒有施展才能的機會,豈不知賢良優秀的胥吏得不到培養的機會,那么儒生、武士更不及他們了。
這里把“勢”分析了。有德有才的因無權勢者的提拔,老死蒿萊; 無德無才的人因受權勢者的賞識,反得高位。是非顛倒,黑白混淆,揭露了當時吏治的腐敗。前一部分提出“賢”,這一部分提出“勢”。因為“勢”主宰一切,所以賢者上不去,不賢者反而上去了。這是量才用人上的極大弊端。
第三部分文章更深入一層: 論述胥吏所以能任職的理由。漢代,平津侯公孫弘、樂安侯李蔡,都是一代儒宗。卻不能為朝廷立功。而才智出眾、震耀四海的卻都是胥吏中的賢者。如頗有政績的趙廣漢,是河北的郡吏;清廉自守的尹翁歸,僅是山西的獄吏;善于懲治盜賊的張敞,不過是太守的“卒史”;剛直著名的王尊,是河北涿縣的書辦。這些人都“雄雋明博”,即威武雋拔、賢明有識。出可以為將,入可以為相,為什么胥吏中有此人才?因為胥吏從小學法律,長大學訴訟知識。老奸巨猾、大姓豪門都害怕他們。官場的弊端,都很熟悉。讓他們當官,那么“豪民滑吏”的種種搗鬼術,都沒法逃脫他們的手心。選擇有才能的人做官,以禮對待他們,他們只想爬上高位,也會不想再做壞事。即使有做壞事的,也是極少數了。
分析古之胥吏后,蘇洵對當時的胥吏又對比分析,指出弊病是使用時不選擇,又拿他們當狗豬,長官動怒,不問有罪無罪,胡亂鞭笞他;長官高興時接納他們,一會兒又拿他們當仇敵。這樣,平民都不愿做吏,士君子更不愿做吏了。怎么能使今之胥吏象兩漢時的胥吏呢?辦法是唯才是擇,待之以禮、原諒其小過,懲戒其中惡大不可赦免的人,然而考察其賢否,他們中有功的就升遷,不讓沉埋在繁雜的事務里,他們追求功名,自己尊重自己,不敢“丐奪”,即硬奪,那么奇才絕智的人自然就產生了。
這一部分又用古今胥吏對比,探討了古之胥吏能堪大用的理由及今之胥吏不出人才的緣故,并總結了從胥吏中培養官員的方針、方法。
最后,他指出人的秉性有差異,有人就學不會章句、名數、聲律之學,即指寫詩作文;有的是因生活不幸沒條件學這些,但是,卻有別一種才情。如果只用考進士一條途徑擇取人才,就會使另一部分奇才絕智的人得不到發揮的機會。如果讓胥吏中的有才之士也能謀得高位,那么,就會使另一部分有才能的人也能脫穎而出。用進士制策從上網羅人才,用從胥吏中選拔的方法從下網羅人才,那么,天下就不會有遺才了。
《廣士》就是如此采用剝筍的方式,層層深入地論證了另一條選拔、培養人才的途徑和方法,頗有說服力。蘇洵自己多試不第,當他兩個兒子蘇軾、蘇轍輕巧地考中進士后,他說:“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難,小兒如拾芥。”因此,蘇洵在文章中表現的思想,除了概括現實中的見聞外,還歸納了自己多試不第的感受,發覺專用“進士制策”一條途徑,必將把一些有才能的人排斥在外。從寫作而言,文章論證的三個層次都是采用古、今對比的手法,以古的“所是”,談今之“所非”,古人做得好,今人卻不好,以古證今,針砭時弊。至于條理的清晰,語言的簡潔、有力,有目共睹,不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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