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邁克斯·玻恩
如果人類不能廢止戰爭,人類這個動物學名詞就不應當是源出于智慧,而應當源出于癲狂了。
【演講詞】
本人應邀來講講原子時代、它的發展和本質。我不想有意把這個題目擴大,詳細去談物理上的發現和它們在技術目的和軍事目的上的應用,我寧愿談談我對這些發現的歷史根源以及它們對人類命運的影響的看法。
這幾年發生了一些改變我們生活的新事情。這個新特征含有光輝的希望,同時也含有可怕的威脅。毀滅的威脅特別表現在令人難忘的廣島和長崎事例中,這兩件事足以使人信服了。但是我愿一開始就指出,投在那里的原子彈跟以后發展的熱核武器比較起來,只不過是玩具而已。這并非一個簡單的破壞力相乘的問題:使一定數量的不幸的人遭到毀滅,而更多的比較幸運的人幸免于難。這是根本一網打盡性質的變化。今天,美國和蘇聯所存儲的原子彈、氫彈和鈾彈,可能足夠互相毀滅各自所有的較大城市,大概還要加上其余的所有的文化中心,因為幾乎所有的國家都或多或少和這兩個大國之一有關系。但是更壞的東西還在準備著,也許已經可以應用了。例如:能在大面積地區產生輻射塵而殺傷一切生物的鈷彈。特別罪惡的是:放射性輻射對后代有遺害:可能引起人類退化的變化。我們正站在人類在過去的世紀里從未到過的十字街頭上。
然而,這個生死存亡關頭只是我們智力發展階段的一個征兆。我們要問:把人類卷入這進退維谷境地的更深刻的原因是什么呢?
基本的事實是這樣一個科學發現:造成我們人和我們周圍環境的物質不是牢固不可破壞的,而是不穩定的,爆炸性的。正確地說,我們大家都是坐在火藥桶上。誠然,這火藥桶有著相當堅固的壁,我們需要幾千年的時間才能在它上面鉆一個洞。今天我們剛剛度過了這段時間,但在任何時候,只要我們劃一根火柴就可能把我們自己炸到天空中去。
收獲到希臘原子論者播種的果實的,是我們這一代。物理學研究的最后結果就是證實了他們的基本概念,即物質世界本質上是由相同的基本粒子組成的,這些粒子的位移和相互作用產生出各種現象。但是這個簡單的描繪當然只是實驗結果的粗略縮影,由于補充了許多特點,它最終是非常復雜的。
在整個元素序列中,大約到鐵的位置以后,每個原子核都有分裂的趨勢,只是由于閘門阻止著才未分裂。在自然界發現的最后一個元素鈾,有最弱的閘門,1936年由哈恩和他的同事斯特拉斯曼在實驗中第一次打破的,就是這個元素。從這些精細的實驗室里的實驗到1942年費米在芝加哥建成第一座原子鈾反應器,經過了很長的一段道路,要求大量的才能、勇氣、技巧、組織和金錢。決定性的發現是由中子碰撞而裂變,同時放出幾個中子;這個過程要能控制到一定數量的中子不致逸出,或者不致與雜質碰撞而消失,以便產生雪崩似的新的裂變,即產生獨立自主的反應。開始時沒有人能預言它的結果,但自然對它作了這樣的安排,以致一旦手段齊備,人類就馬上發現了它。它的利用是歷史上的一件偶然事件,是世界大戰的影響。1945年7月16日爆炸的原子彈,其制造的技術花了3年的光陰和近5億美元。
相反的過程,即原子核熔合成更重的核(例如氫熔合成氦),是太陽和所有恒星的能源。在它們的中央部分,溫度和壓力都非常高,以致4個核子有可能按照一系列步驟通過連鎖反應結合起來。現時地球上已成功地利用鈾彈作為引火物質使4個核子結合起來,那就是我們現在已有的氫彈。這真是魔鬼似的發明,因為當時還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減輕其爆炸威力。但是最近已經宣布有方法控制這種反應了。
一切物質都是不穩定的,這點不容再懷疑了。如果不是如此的話,星星就不會發亮,太陽也不會發熱和發光,地球上就沒有生命。穩定性和生命是不相容的。因此生命必須冒著危險,或者是幸福的結局,或者是壞的結局。今天的問題是如何才能把最大的危險引向幸福的結局。
現在我想談談,如果人們的作為理智些,那就能獲得怎樣的幸福。首先是能源的問題。
原子核物理學的另一種和平應用方式,是利用原子反應器的放射性副產品生產出來的很多元素的不穩定的放射性同位素??梢杂糜谠S多目的:在醫藥、技術、農業等方面作為輻射源,以代替貴重的鐳,例如治療癌,進行材料試驗,通過演變創造植物的新品種等等。“示蹤元素”的觀念也許比這一切都更重要。把少量放射性同位素加到某種元素里,觀測它們放出的輻射,就可能推知這種元素在化學反應中、甚至在生物機體內的作用。生物化學中已經日益增多地利用這些方法進行實驗,這代表著我們在了解生命過程方面的一個新紀元。
所有這些,以及將來可能由此發展起來的事,都是偉大的事。聯合國在日內瓦召開的國際會議的工作能帶來豐富的成果。但我不禁要問,這樣一個技術天堂能否與原子彈的罪惡相抗衡呢?
我們相信,大國之間(——現時只有兩三個這種國家)的大戰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或者最低限度在最近的將來不可能。因為我早已經說過,這多半會引起總的毀滅,不僅是交戰國,而且還有中立國。戰爭已經成了瘋狂的事。如果人類不能廢止戰爭,人類這個動物學名詞就不應當是源出于智慧,而應當源出于癲狂了。
愛因斯坦在臨死前曾和偉大的哲學家羅素以及其他人發表了一個明朗的聲明。在林多舉行科學討論會的18個諾貝爾獎獲得者,化學家和物理學家,一致通過了一個同樣的宣言。讓他們今天像些夢想家吧,但他們是未來世界的建設者。
但沒有很多時間來等待他們的言辭生效了。一切都依賴于我們這一代人的才能,去重新調整我們對新事物的想法。如果不能這樣做,地球上的文明生活的日子就要到達末日。
因為地球上充滿了不可解決的矛盾:人們常聽到許多責難原子物理學家的話:所有的災難,不單是原子彈,還有那壞天氣,都是這些腦力活動者的過失。我曾力圖說明人類智力的發展必有一天將打開和應用儲存在原子核內的能。其所以發生得如此之快,如此完全,以致達到一種危急情況,則是由于一件悲劇性的歷史偶然事件:鈾分裂的發現正好是在希特勒當權的時候,而且正好就在他執政的德國,我目睹過這種使全世界為之震驚的恐怖。希特勒在開始時的成功,顯得他好像有可能征服地球上的一切國家。從中歐走出的物理學家都知道,如果德國能成為第一個生產原子彈的國家,那將是不可救藥的事。甚至終生是和平主義者的愛因斯坦也有這種憂慮,他曾被一些青年匈牙利物理學家勸說去警告羅斯??偨y。戰爭后期對日本使用這種炸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認為這是一樁野蠻行為,并且是愚蠢的行為。對此負責的不僅有政治家和軍人,還有杜魯門總統任命的在決策委員會里當顧問的一小部分科學家。
我們必須學會忍讓,必須習慣于諒解和容忍,用助人的意愿來代替威脅和武力,否則文明人類就要接近末日。因為我相信羅素是對的,他不倦地重復說,我們只能在共處與毀滅中作抉擇。讓我引述他的話作為結束:
在那數不清的歲月里,日出日沒,月圓月缺,星光照耀于夜間。但只是由于人類的來臨,這些事物才得到了解釋。在天文學的宏大世界里,在原子的微小世界里,人揭開了曾被認為是不可理解的秘密。在藝術、文學和宗教中,有些人表現出崇高的感情,使人類值得保存下去。難道這些都將毀于淺薄的恐怖,就因為能夠想到人類的人太少,人們只是想到這群人或那群人?難道某一種族那么缺乏智慧,那么沒有公正的愛,那么盲從,甚至看不到最簡單的自衛的教訓,以致為了最后證明他的愚蠢的聰明,就得毀滅我們的星球上的一切生命?因為這樣不僅人類將會死亡,而且動物和植物也會死亡。我不能相信這會是結局。
如果我們大家都不相信這一點,從而行動起來,結局就不會是這樣的了。
【鑒賞】
玻恩(MaxBorn,1882—1970)是著名物理學家,1907年獲格丁根大學博士學位,后任物理學教授和自然哲學教授。1925年,他提出量子力學的波函數解釋,創立了一種新的認識自然的方法,由于這項成就而獲195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
《原子時代的發展及其本質》是玻恩獲諾貝爾獎后不久在德國尼特薩遜洛肯修道院新神學院對新聞記者所作的演講。
作為造詣頗深的物理學家,玻恩輕車熟路、如數家珍地向聽眾闡釋了有關原子的理論。原子核的分裂和聚合本是較為深奧而抽象的科學知識,如果不具備一定的科學知識修養,聽起來難免會產生枯燥乏味的感覺。然而玻恩在演講中舍去了許多專門術語,采用通俗形象的語言和深入淺出的方式進行講解,這就使得即使不具備專業知識的聽眾也能了解原子理論的梗概。
玻恩不僅在原子理論研究上成就卓著,而且對社會問題、人類命運十分關注。聽眾可以從他的演講中感受到深深的憂患意識,領悟到一個科學家應有的科學良心和社會正義感、歷史責任感。他認為,原子能既可以給人類社會帶來“幸福的結局”,也可以帶來“壞的結局”。他深知原子武器對人類的毀滅性威脅。人類歷史上已經有過日本廣島和長崎慘遭原子彈轟炸的悲劇,而現在,人類正坐在只要劃一根火柴就可以炸到天空中去的大炸藥桶上。美國和蘇聯所存儲的原子彈、氫彈和鈾彈,足以引起交戰國和中立國的“總的毀滅”,即毀滅“所有的較大城市”和“所有的文化中心”,人類歷經數千年所創造出來的全部文明將在原子武器的爆炸破壞中毀于一旦,其他動物和植物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條件也將蕩然無存。玻恩的演講不僅要將這一“壞的結局”告訴人們,以期引起人們共同關注和警覺,更重要的還在于,他要向聽眾傳達積極的信息,預報“幸福的結局”。他對世界和平以及原子物理學的和平應用充滿信心,不相信人類及其他動植物會在瘋狂的戰爭中慘遭毀滅、“到達末日”。他還詳細描述了把原子能的“最大的危險”引向“幸福的結局”的途徑和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玻恩在演講中不僅保持了嚴謹的科學研究態度、傾注了關懷人類終極命運的激情,而且巧妙地借用了以事實說話、恰當比喻、反復強調、合理的邏輯推論和想象等演講手法,這就很容易使聽眾產生共鳴和同感,從而取得圓滿的演講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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