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魯迅
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
【演講詞】
我今天要講的是“娜拉走后怎樣?”
易卜生是19世紀后半的挪威的一個文人。他的著作,除了幾十首詩之外,其余都是劇本,這些劇本里面,有一時期是大抵含有社會問題的,世間也稱作“社會劇”,其中有一篇就是《娜拉》。
《娜拉》一名EinPuppenheim,中國譯作《傀儡家庭》。但Puppe不單是牽線的傀儡,孩子抱著玩的人形也是;引申開去,別人怎么指揮,他便怎么做的人也是。娜拉當初是滿足地生活在所謂幸福的家庭里的,但是她竟覺悟了:自己是丈夫的傀儡,孩子們又是她的傀儡。她于是走了,只聽得關門聲,接著就是閉幕。這想來大家都知道,不必細說了。
娜拉要怎樣才不走呢?或者說易卜生自己有解答,就是DieFrauvomMeer,《海的女人》,中國有人譯作《海上夫人》的。這女人是已經結婚的了,然而先前有一個愛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尋來,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和那外來人會面。臨末,她的丈夫說,“現在放你完全自由。(走與不走)你能夠自己選擇,并且還要自己負責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變,她就不走了。這樣看來,娜拉倘也得到這樣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
但娜拉畢竟是走了的。走了以后怎樣?易卜生并無解答;而且他已經死了。即使不死,他也不負解答的責任。因為易卜生是在做詩,不是為社會提出問題來而且代為解答。就如黃鶯一樣,因為它自己要歌唱,所以它歌唱,不是要唱給人們聽得有趣,有益。易卜生是很不通世故的,相傳在許多婦女們一同招待他的筵宴上,代表者起來致謝他作了《傀儡家庭》,將女性的自覺、解放這些事,給人以新的啟示的時候,他卻答道,“我寫那篇卻并不是這意思,我不過是做詩”。
娜拉走后怎樣?——別人可是也發表過意見的。一個英國人曾作一篇戲劇,說一個新式的女子走出家庭,再也沒有路走,終于墮落,進了妓院了。還有一個中國人,——我稱他什么呢?上海的文學家罷,——說他所見的《娜拉》是和現譯本不同,娜拉終于回來了。這樣的本子可惜沒有第二人看見,除非是易卜生自己寄給他的。但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因為如果是一只小鳥,則籠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籠門,外面便又有鷹,有貓,以及別的什么東西之類;倘使已經關得麻痹了翅膀,忘卻了飛翔,也誠然是無路可以走。還有一條,就是餓死了,但餓死已經離開了生活,更無所謂問題,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你看,唐朝的詩人李賀,不是困頓了一世的么?而他臨死的時候,卻對他的母親說,“阿媽,上帝造成了白玉樓,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這豈非明明是一個誑,一個夢?然而一個小的和一個老的,一個死的和一個活的,死的高興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著。說誑和做夢,在這些時候便見得偉大,所以我想,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倒是夢。
但是,萬不可做將來的夢。阿爾志跋綏夫曾經借了他所做的小說,質問過夢想將來的黃金世界的理想家,因為要造那世界,先喚起許多人們來受苦。他說,“你們將黃金世界預約給他們的子孫了,可是有什么給他們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將來的希望。但代價也太大了,為了這希望,要使人練敏了感覺來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靈魂來目睹他自己的腐爛的尸骸。惟有說誑和做夢,這些時候便見得偉大。所以我想,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就是夢;但不要將來的夢,只要目前的夢。
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時卻也免不掉墮落或回來。否則,就得問:她除了覺醒的心以外,還帶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條像諸君一樣的紫紅的絨繩的圍巾,那可是無論寬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還須更富有,提包里有準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
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
錢這個字很難聽,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們所非笑,但我總覺得人們的議論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飯前和飯后,也往往有些差別。凡承認飯需錢買,而以說錢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總還有魚肉沒有消化完,須得餓他一天之后,再來聽他發議論。
所以為娜拉計,錢,——高雅的說法,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為補救這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濟權就顯得最要緊了。第一,在家應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可惜我不知道這權柄如何取得,單知道仍然要戰斗;或者也許比要求參政權更要用劇烈的戰斗。
要求經濟權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許比要求高尚的參政權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類更煩難。天下事盡有小作為比大作為更煩難的。譬如現在似的冬天,我們只有一件棉襖,然而必須救助一個將要凍死的苦人,否則便須坐在菩提樹下冥想普度一切人類的方法去。普度一切人類和救活一人,大小實在相去太遠了,然而倘叫我挑選,我就立刻到菩提樹下去坐著,因為免得脫下唯一的棉襖來凍殺自己。所以在家里說要參政權,是不至于大遭反對的,一說到經濟的平均分配,或不免面前就遇見敵人,這就當然要有劇烈的戰斗。
戰斗不算好事情,我們也不能責成人人都是戰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貴了,這就是將來利用了親權來解放自己的子女。中國的親權是無上的,那時候,就可以將財產平均地分配子女們,使他們平和而沒有沖突地都得到相等的經濟權,此后或者去讀書,或者去生發,或者為自己去享用,或者為社會去做事,或者去花完,都請便,自己負責任。這雖然也是頗遠的夢,可是比黃金世界的夢近得不少了。但第一需要記性。記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孫的。人們因為能忘卻,所以自己能漸漸地脫離了受過的苦痛,也因為能忘卻,所以往往照樣地再犯前人的錯誤。被虐待的兒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兒媳;嫌惡學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罵官吏的學生;現在壓迫子女的,有時也就是10年前的家庭革命者。這也許與年齡和地位都有關系罷,但記性不佳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救濟法就是各人去買一本notebook來,將自己現在的思想舉動都記上,作為將來年齡和地位都改變了之后的參考。假如憎惡孩子要到公園去的時候,取來一翻,看見上面有一條道,“我想到中央公園去”,那就即刻心平氣和了。別的事也一樣。
世間有一種無賴精神,那要義就是韌性。聽說“拳匪”亂后,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謂無賴者很跋扈,譬如給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兩元,對他說這行李小,他說要兩元,對他說道路近,他說要兩元,對他說不要搬了,他說也仍然要兩元。青皮固然是不足為法的,而那韌性卻大可以佩服。要求經濟權也一樣,有人說這事情太陳腐了,就答道要經濟權;說是太卑鄙了,就答道要經濟權;說是經濟制度就要改變了,用不著再操心,也仍然答道要經濟權。
其實,在現在,一個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許不至于感到困難的,因為這人物很特別,舉動也新鮮,能得到若干人們的同情,幫助著生活。生活在人們的同情之下,已經是不自由了,然而倘有一百個娜拉出走,便連同情也減少,有一千一萬個出走,就得到厭惡了,斷不如自己握著經濟權之為可靠。
在經濟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還是傀儡。無非被人所牽的事可以減少,而自己能牽的傀儡可以增多罷了。因為在現在的社會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這決不是幾個女人取得經濟權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餓著靜候理想世界的到來,至少也得留一點殘喘,正如涸轍之鮒,急謀升斗之水一樣,就要這較為切近的經濟權,一面再想別的法。
如果經濟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當然完全是廢話。
然而上文,是又將娜拉當作一個普通的人物而說的,假使她很特別,自己情愿闖出去做犧牲,那就又另是一回事。我們無權去勸誘人做犧牲,也無權去阻止人做犧牲。況且世上也盡有樂于犧牲,樂于受苦的人物。歐洲有一個傳說,耶穌去釘十字架時,休息在Ahasvar的檐下,Ahasvar不準他,于是被咒詛,使他永世不得休息,直到末日裁判的時候。Ahasvar從此就歇不下,只是走,現在還在走。走是苦的,安息是樂的,他何以不安息呢?雖說背著咒詛,可是大約總該是覺得走比安息還適意,所以始終狂走的罷。
只是這犧牲的適意是屬于自己的,與志士們之所謂為社會者無涉。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予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后走不幾步,他們并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
對于這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斗。
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我想這鞭子總要來,好壞是別一問題,然而總要打到的。但是從哪里來,怎么地來,我也是不能確切地知道。
我這講演也就此完結了。
【鑒賞】
《娜拉走后怎樣》是魯迅1923年12月26日晚,在他兼任國文講師和教授的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的講演,也是可查的魯迅66次講演談話中,現存的經他親自校改審定的第一篇講演稿。
“五四”時期,隨著思想解放大潮的沖擊,婦女問題再次成為令人矚目的社會問題。《新青年》1918年關于“貞操問題”的討論,《晨報副刊》1923年關于“愛情定則”的討論,《新潮》、《女界鐘》等圍繞長沙趙五貞女士、廣西李超女士為封建包辦婚姻逼迫致死事件發表的言論,《婦女雜志》等關于“新性道德”的討論等,成為“五四”時期婦女解放運動的先聲。“五四”前后思想界領袖李大釗、陳獨秀、毛澤東、瞿秋白、胡適等以及各種進步團體無不把婦女問題列為重要議題。與此同時,各種主義、學說、思想、流派競相亮相。而其中,以1918年《新青年》的《易卜生號》中易卜生的名劇《傀儡之家》影響最大。《傀儡之家》女主人公娜拉對丈夫海爾茂宣布的“我相信我第一要緊的是,我是一個人,一個同你一樣的人,無論如何我總得努力做一個人”這一名言以及她的離家出走成為激勵渴望獨立自主、婚姻自由的新青年效法的典范。一時間,娜拉成為“五四”一代新婦女的精神牧師和布道者,對反抗家庭束縛、爭取個性解放、爭取自主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如果說現代性愛意識的產生,是標志著“五四”前后知識分子的重大覺醒,而覺醒了的“人”在對一切專制的束縛的反抗中必然產生“婚姻自主”的要求,那么《傀儡之家》和娜拉則是女性作為“人”的尊嚴和權利的第一聲吶喊,并引發了“五四”一代青年尤其是知識女性追求個性解放、婚姻自由的浩蕩的世紀之戰。
正是在對娜拉的一片喝彩聲中,魯迅發表了這篇似乎很有些“不合時宜”的講演。對于家庭這一個中國社會傳統之基本,婚姻這一“終身大事”,夫婦這一“人倫之始”,以啟蒙主義者自任的魯迅終其一生都給予了熱情的關注。從他1903年發表的譯作《斯巴達之魂》所謳歌的斯巴達女子的愛國精神,到1924年和1925年發表的小說《幸福的家庭》、《傷逝》,從1922年《反對“含淚”的批評家》到去世前的《論“人言可畏”》(1935),魯迅對婦女問題傾注了巨大的熱情,他不僅對中國女性在斗爭中表現出的勇毅表示了敬意,而且提出了他對婦女解放問題的卓見,闡發了他的建立平等的家庭關系、兩性關系等振聾發聵的思想。《娜拉走后怎樣》就是魯迅以他特有的明徹與清醒,看到了五四時期青年女性身處新舊之交的實際地位以及加諸她們的歷史與現實的全部力量,也是他第一次闡明自己對婦女解放問題的意見。
魯迅指出,出走不是婦女解放的根本出路。要實現婦女解放、男女平等,首先必須用“更劇烈的戰斗”取得平等的經濟權,進而進行改變整個舊的“經濟制度”的社會革命。他要求人們以“深沉的韌性的戰斗”而不是所謂簡單的“出走”來奪取這一社會革命的勝利。因為,在魯迅看來,婦女解放是整個民族振興和社會解放的重要內容與最后尺度,同時婦女的解放斗爭又是全民族全社會進行改革的重要一環。如果僅僅是口誅筆伐繼而憤然出走是不夠的。正如他后來在《關于婦女解放》(1933)中所說的,在提倡婦女解放的名義下,婦女從封建的閨閣中掙脫出來,進入這尚未改革的社會,便又成了供人開玩笑發議論的資料,給人做玩意兒、當“花瓶”,或者變成為廉價的服服帖帖的勞動力,而并未真正獲得應有的人格尊嚴和社會平等。因此在“這并未改革的社會里,一切單獨的花樣,都不過是一塊招牌,實際和先前并無兩樣”。而“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戰斗”,“解放了社會,也就解放了自己”。而解放的第一步就是爭取經濟權,否則“倘得不到和男子同等的經濟權,我以為所有的好名目,就都是空話”。經濟上的平等權和“勢力”的獲得是切近實際的第一步,然而也是最困難的一步,因而它“或者也許比要求參政權更要用劇烈的戰斗”。執著于經濟權的韌性的戰斗,正是魯迅來源于深切的生活體驗與觀察的清醒的理性態度。魯迅在講演后不久創作的小說《幸福的家庭》和《傷逝》中進一步追索了“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這一社會經濟生活的鐵律。經濟壓迫下婚姻的不自由固然是悲劇性的,而“自由”之后的經濟壓迫更是悲劇性的。“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魯迅諄諄告誡青年女性,時代、歷史對于個人命運的不動聲色然而是無情而又殘酷的介入與干預,絕不僅僅是喊幾句口號,模仿一兩個人就可以剔除的。魯迅這一看似“梟鳴”的言論,卻恰恰在五四以來中國婦女解放以及當代中國社會生活中得到了印證。
當然,魯迅決不只是給婦女解放潑冷水,而是正如他自己所說:“中國也仿佛很有許多人覺悟了。我卻依然恐怖,生怕是舊式的覺悟,將來仍免不了落后。”(《一個青年的夢·譯者序》)在婦女解放方興未艾的“娜拉熱”中,魯迅表現出了一個啟蒙主義者應有的冷峻和深憂。也正因如此,《娜拉走后怎樣》成為中國現代婦女解放運動中的經典性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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