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高爾吉亞
榮譽來自德行,不能來自作惡。
【演講詞】
我的控告和辯護并不是針對死刑的判決,因為總有一天自然將宣判一切人死刑,我之所以提出控告和辯護是因為事關榮譽:究竟我必須正義地死去,還是在巨大的陰謀和無恥的陷害之后被暴力處死?我們是兩軍對壘,你們有你們的一切,我有我的一切,你們有暴力,我有正義。你們很容易隨心所欲地處死我;你們掌握了我所沒有掌握的權力。如果奧德塞之所以提出控告是因為他確實知道我把希臘出賣給外邦人,或者他真的相信我出賣了祖國而出于希臘人的善良愿望提出控告,那末他就是一個優秀的人。他既然拯救了父親、孩子,拯救了全體希臘人而且還懲罰了非法的人,為什么不是優秀的人呢?但是,如果他集妒忌、陰謀、詭計于一身,則這些既能使他成為強有力的人,也能使他成為最壞的人。我的話從何說起呢?從什么地方開始?開始說些什么?從何處開始我的辯護?一種無以名狀的原因使我要把我的痛苦公諸于世,但這種痛苦又迫使我難以用語言表達,我不知道這種痛苦的真實原因,不知它為什么一定出現,只有經過更多的危險,克服更多的困難才能使我懂得這一切。
我清楚地看到,我的控告者并不知道要控告我什么。因為他和我一樣清楚,我并沒有做那件事。我不知道那位先生怎么能看到沒有發生的事。如果他說是他知道真有那件事他才提出控告的,那他說的不是真話,因為我可以向你們提供不同的證據。因為,即使我愿意,我也不可能做那件事;即使我可能,也不愿意做那件事。
我提出的第一個理由是我是不可能做那件事的。叛賣活動也總要有個開頭,而開頭總要有個理由。后果總要有個前因。請你說說,如果沒有勾結串通,這件事又怎樣能發生?如果外邦人沒有派人到我這里來,而我又沒有派人到他那里去,這件事是用什么方式串通的?如果沒有串通,任何信件也不能傳遞。然而語言居然能有那樣大的力量,現在我竟和外邦人聯系上了,他們也和我聯系上了——用什么方式聯系的?誰跟誰聯系?希臘人與外邦人互相怎樣聽和說呢?是一對一單獨談嗎?但我們互相是不懂話的。通過翻譯嗎?如果有第三者在場就會成為證人,而秘密就不成其為秘密了。
既然我做了那件事實上沒有做的事,這里總需要提出一定的保證,這種保證是什么?是誓言嗎?誰能相信我這個賣國者的誓言呢?是人質嗎?誰是人質?譬如把我的兄弟(我沒有別人了)給他們作人質,而外邦人則把他兒子給我作人質,我看由我的兄弟和他的兒子作人質是最可靠了,但這些事你們都會一清二楚的,并非秘密。有人說,我們以金錢作保證。他給我錢,我就收下了。那末給的錢很少嗎?做那樣大的事給少了是不可能的。收很多的錢嗎?誰運輸的?怎樣運法?很多人運嗎?很多人運很多錢財就是陰謀的證據;但一個人又是運不了許多錢的。再說,是白天還是夜晚運的?夜晚有許多人守衛著,他們不會疏忽的。白天嗎?陽光會揭穿這些事情。那末,是我自己去拿這些賄賂,還是那人送來的?這兩種情形都是不可能的。就算我接受了,我又是怎樣藏起來的?藏在家里還是藏在外面?放在何處?怎樣看守它?顯然我是要用它們的,如果不用,它們又有什么好處呢?
于是,我就做了我所沒有做過的事。我們居然接上了頭,交談了,也聽懂了;我從他們那里拿了錢,偷偷地拿了,藏了起來。還有比這個說法更荒謬的,做這種賣國的事是一個人還是有同伙?一個人干不了,那末有同伙?同伙又是誰?顯然都是同黨人。是自由民還是奴隸?我和你們都是自由民,你們當中有誰參與了?出來說說。如果是奴隸,為什么奴隸就不可信呢?他們自己會被迫起來憤怒控告自由民的。
這種事情又是怎樣發生的?顯然必須引進比你們更強的士兵來,這是不可能的。怎樣引進來的?是通過門嗎?這個門不論開著或關著對我都一樣,因為都有長官守衛著。用梯子爬墻過去嗎?難道沒有巡邏的?從墻洞里爬進來?這一切都會被看得清清楚楚。光天化日之下軍營中的人都全副武裝,在這里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別人,也會被別人看到。因此我不能當著這些人的面來做這一切。
你們大家都來看看這種情形:如果我能夠做許多重大的事,為什么要做這件事呢?沒有人愿意平白無故地冒那樣大的危險,沒有人愿意做那樣大的壞事。究竟為了什么(我還要再一次提這個問題)?為了當僭主嗎?當你們的僭主還是外邦人的僭主?你們有著一切光榮的歷史,你們的祖先擁有財富和美德,豐功偉績、意氣風發,具有王道傳統,而不可能容忍僭主。做外邦人的僭主嗎?我給他們什么?我用什么方法把希臘出賣給人數眾多的外邦人?用說服還是暴力?他們既不愿被說服,我也沒有暴力。也許是兩廂情愿以出賣希臘來換取報酬?這才是最愚蠢不過的事。誰能寧愿為奴不愿為王,拿錢買一個王來?誰愿以最壞的人為王而不愿以強者為王?
有人說,我因為愛錢財才做這種事。但我已是小康之家,不需要更多的錢。而只有那些揮霍浪費的人才需要大量的錢,而不是那些能控制自然欲求的人。因此應該譴責那些為快樂所役、追求名利之心,而這一切對我都是格格不入的。說真話,我可以對我過去的生活提出可信的證據,這個證據就是你們自己,你們和我在一起,因此你們是了解這些事情的。
只要有中等的聰明就不會為了榮譽做這種事。榮譽來自德行,不能來自作惡。出賣希臘的人怎能得到榮譽?再說,我也不缺少榮譽,有德行的人尊敬我的德行,你們尊敬我的智慧。
要做那樣的事是要很堅定的,他出賣了城邦的一切,出賣了法律、正義、神和人的財富。他無視法律,破壞正義,瓦解財富,褻瀆神明。但作這樣事的人要冒很大的危險,因而又是不可能堅定的。
他做這種不正義的事是想要幫助朋友,損害敵人嗎?我認為適得其反,他使親者痛,仇者快。這種行為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但沒有一個人做事是要自己受害的。還有一些人是要躲避責罰和危險而做這種事,但沒有一個人能說我有這些需要來做那種事。人們做這一切有兩方面原因,或是為了分享某種利益,或是逃避危害。我如做了那些事,對我自己也有害處,這一點不是不清楚的。出賣了希臘,就是出賣了自由,出賣了子孫、朋友、尊敬的祖先、神圣的祖國、社稷、偉大的希臘城邦,所有這一切,都只能以不正義的手段得來。
請看:我并不是一個衣食無著的人,怎能做出這些事來?(做了這些事后)我該何處存身?在希臘嗎?因干了不正義之事受到法律制裁嗎?誰能使我躲避厄運?留在外邦嗎?這樣不就拋棄了一切偉大的事業、玷污了最美好的榮譽,陷于可恥的不幸之中,把過去為美德所作的努力一筆勾銷了?如果我這樣的可恥,真是咎由自取了。
我在外邦人當中也不會得到信任。他們為什么要信任做了這種事的人呢?為什么要把私通敵人的人當作朋友呢?當權者對卑賤者是不給予信任的。如果說,失去金錢、王位都可以重新獲得,但失去信任是不能重新得到的。因此,通過上述,出賣希臘這件事,即使我能夠,我也不愿意;即使我愿意,我也不能夠。
現在,我想對控告我的人說幾句話。誰能信你這些控告呢?應該承認,沒有價值的東西就說是沒有價值的東西。你對我的控告,是你親眼所見,還是靠傳言?如果是親見,那你也知道,這就是指或者你親眼看到了,或者你親自參加了;如果是靠傳言,那你就是問了參加者。如果你是親見,那末請說說時間、地點、方式,是什么時間、什么地方,又是怎樣看到的?如果你也參與了,那你也要因同樣的原因受到譴責;如果是從參與者那里聽來的,那參與者又是誰?請你走到大庭廣眾中來,請你來作證,這正是控告者最好的證人,可是我們之中沒有人來作這個證。
或許你會說,無論有沒有證人事情都是一樣。不,事情并不一樣。沒有發生的事無論如何不能有證人,但對于發生了的事,不僅不能沒有證人,而且很容易有證人,甚至必然有證人。你們不僅沒有證人,而且制造偽證,我真是沒有這種本領。
你根本不知道要控告什么,這一點是很明顯的。此外,你自己心里明白你一無所知。親愛的勇士啊!你相信道聽途說的意見,相信最不可信的事,看不見真理,你圍著變幻不定的意見轉倒很勇敢,你掌握事實之所以如此的真相嗎?意見對一切人、一切事都是共同的,在這方面你并不比別人更聰明點。但是意見是不可信的,只有親眼所見才可信,并不是意見比真理更可信,而是真理比意見更可信。
由上述可見,對我的控告有相反的兩條理由,一是說我有智慧,一是說我發了瘋,而這二者不可能在一個人身上同時存在。當你們說我有計謀、有能力、有辦法時,是指控我有智慧,但當說我出賣希臘時,又在指控我發了瘋。所謂發瘋,就是要做不能做的事,做沒有利、可恥的事,這些事有害于朋友、有利于敵人,做這種事的人是該詛咒的、不正常的。但對于那種對同一件事、同一個人卻有相反的說法的人我們又怎能信任他呢?
我要問你,有智慧的人是有頭腦的,還是無頭腦的?如果是無頭腦的,那末此說倒頗新鮮,但并非真理;如果有頭腦,那末聰明人就不該犯這樣大的錯誤,就會避善趨惡。如果我是智者,就不應犯錯誤,如果我犯了錯誤,就不是智者,二者必居其一。
對你提出的數量眾多、罪名重大的新老控告,我盡可一一反駁,但我不想這樣做。我不愿以你的惡來洗清自己,而要以我自己的善來洗清自己。
如果你們非法地處死我,那末一切都會昭然若揭。我會看到,全希臘都知道你們的劣行。你們的控告的非正義性就會盡人皆知,而被告則會被認為無罪。受到法律制裁是你們唯一的下場。一切罪行莫過于此了。你們不僅對我、對我的子孫犯罪,而且你們會使天下都相信你們是瀆神的、不正的、違法的,你們處死了一個和你們共事的人、對你們有功的人、對希臘有貢獻的人,希臘人都會清楚,這些指控全無任何可靠的證據。
我的話就說到這里。以上長篇的辯護概括起來說的是誣陷問題。希臘人中最優秀的人現在或將來都不應該忽視或忘記這些話。
【鑒賞】
帕拉梅德斯(Palamedes),傳說中攻打特洛伊城的希臘英雄之一,因被奧德塞指控叛變通敵而慘遭處死。后來人們普遍認為這是一樁極大的冤案,帕拉梅德斯為此而被尊為賢者。本篇辯護詞是希臘早期智者學派的奠基人之一高爾吉亞(Gorgias,前483—前375)針對這段公案而借帕拉梅德斯之口擬就的。
在開始辯護之前,高爾吉亞用悲憤難抑的語句喊出:“我的話從何說起呢?從什么地方開始?開始說些什么?從何處開始我的辯護?”這一連串感情強烈的發問,不難使聽眾體會到帕拉梅德斯所遭受的難以言說而又不吐不快的冤屈。
接下來,高爾吉亞連續使用反證法來達到其辯護的目的。他首先假設,如果帕拉梅德斯私通特洛伊之事成立,這就勢必引發一系列相關的事件:一個首要的前提是,雙方需要以某種方式勾結串通,然而沒有使者又語言不通,作為希臘人的帕拉梅德斯與外邦的特洛伊人是如何聯系上的呢?帕拉梅德斯質問法庭:“如果沒有勾結串通,這件事又怎樣能發生呢?”同時,作為叛敵的報酬所收受的錢財又是如何處理的呢?“就算我接受了,我又是怎樣藏起來的?藏在家里還是藏在外面?放在何處?怎樣看守它?顯然我是要用它們的。如果不用,它們又有什么好處呢?”再者,諸如同黨的缺乏以及引進大量敵兵的不可能等等,都有力地駁斥了對他的指控。退一步而言,高爾吉亞再次假設叛變之事成立,那么其動機何在?為了當僭主?還是為了錢財?抑或是為了損敵益友?然而,有著民主傳統的希臘是“不可能容忍僭主”的;而帕拉梅德斯“已是小康之家,不需要更多的錢”;同時,這樣的行為只會“使親者痛、仇者快”。高爾吉亞雄辯地否定了這些種種所謂的動機,再一次有力地證明了帕拉梅德斯是清白的。這樣,對于帕拉梅德斯來說,既不存在叛國的動機,也沒有通敵的可能性,一切的指控顯然都是不能成立的,正如帕拉梅德斯所說的:“通過上述,出賣希臘這件事,即使我能夠,我也不愿意;即使我愿意,我也不能夠。”
高爾吉亞為了證明某事的不存在,先假設了這件事情存在,再層層分析,步步深入,不斷地推出與情理不合的矛盾之處,從而最終達到否定某事存在的目的。這種反駁的手法融思想內容與修辭技巧于一體,精彩而有效。
除了運用高超的修辭手法外,高爾吉亞還以一個“義”字統領全篇,將帕拉梅德斯的辯護從始至終建立在為榮譽而辯的正義立場之上。辯護伊始,他便開宗明義地鄭重宣告:“我之所以提出控告和辯護是因為事關榮譽:究竟我必須正義地死去,還是在巨大的陰謀和無恥的陷害之后被暴力處死?我們是兩軍對壘……你們有暴力,我有正義。”在充分地證明了其變節投敵之事不成立之后,帕拉梅德斯再次以一種高姿態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對你提出的數量眾多、罪名重大的新老控告,我盡可一一反駁,但我不想這樣做。我不愿以你的惡來洗清自己,而要以我自己的善來洗清自己。”最后,帕拉梅德斯在列舉了自己對城邦和人民所做的諸多貢獻之后,義正詞嚴地對陪審團及法官說:“如果你們非法地處死我,那末一切都會昭然若揭。我會看到,全希臘都知道你們的劣行。……你們不僅對我、對我的子孫犯罪,而且你們會使天下都相信你們是瀆神的、不正的、違法的。”
高爾吉亞不愧是一位善于辭令的演說家。通觀《帕拉梅德斯辯護詞》全篇,其邏輯縝密、文理并茂、感情充沛、技藝嫻熟,堪為演講詞中的典范之作。
上一篇:[中國]魯迅《娜拉走后怎樣》
下一篇:[英國]羅伯特·歐文《讓更多的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