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弗里德里希·尼采
自由意志似乎是無拘無束、隨心所欲的,它是無限自由、任意游蕩的東西,是精神。
【演講詞】
如果我們能夠用無拘無束的自由目光審視基督教學說和基督教會史,我們就一定會發(fā)表某些違背一般觀念的意見。然而,我們從嬰兒開始就被束縛在習慣與偏見的枷鎖里,童年時代的印象又使我們的精神無法得以自然發(fā)展,并確定了我們的秉性的形成,因此,我們?nèi)缛暨x擇一種更為自由的觀點,以便由此出發(fā),對宗教和基督教作出不偏不倚,符合時代的評價,我們會認為這幾乎是大逆不道。
試圖作出這樣一個評價,可不是幾個星期的事,而是一生的事。
因為,我們怎么能夠用青年人苦思冥想的成果去打倒有2000年之久的權(quán)威和破除各個時代有識之士的金科玉律呢?我們怎么能夠因幻想和不成熟的觀點而對宗教發(fā)展所帶來的所有那些深深影響世界歷史的痛苦與祝福置之不理呢?
要想解決幾千年來一直爭論不休的哲學問題,這純粹是一種恣意妄為:推翻只把追隨有識之士的信念的人抬高為真正的人的觀點,對自然科學和哲學的主要成果一無所知卻要把自然科學與哲學統(tǒng)一起來,在世界史的統(tǒng)一和最原則的基礎尚未向精神顯露自己的時候最終從自然科學和歷史中提出一種實在體系。
一無指南針,二無向?qū)В瑓s偏偏要冒險駛向懷疑的大海。這是愚蠢的舉動,是頭腦不發(fā)達的人在自尋毀滅。絕大多數(shù)人將被風暴卷走,只有少數(shù)人能發(fā)現(xiàn)新的陸地。那時,人們從浩瀚無垠的思想大海之中,常常渴望著返回大陸:在徒勞的冥想中,對歷史和自然科學的渴望心情常常向我襲來!
歷史和自然科學——整個以往時代遺贈給我們的奇異財富,預示我們未來的瑰寶,獨自構(gòu)成了我們可以在其上面建造冥想的塔樓的牢固基礎。
我常常覺得,迄今為止的整個哲學,多么像是巴比倫一座宏偉塔樓;高聳入云乃是一切偉大追求的目標;人間天堂何嘗不是這樣。民眾中極度的思想混亂就是沒有希望的結(jié)局;倘若民眾弄明白整個基督教是建立在假設基礎上的,勢必會發(fā)生巨大變革;什么上帝的存在,什么永生,什么圣經(jīng)的權(quán)威,什么靈感,等等,都將永遠成為問題。我曾經(jīng)試圖否定一切:啊,毀壞易如反掌,可是建設難于上青天!而自我毀滅顯得更為容易;童年時代的印象,父母親的影響,教育的熏陶,無不牢牢印在我們的心靈深處,以致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見憑理智或者純粹的意志是不那么容易消除的。習慣的勢力,更高的需求,同一切現(xiàn)存的東西決裂,取消所有的社會形式,對人類是不是已被幻想引入歧途兩千年的疑慮,對自己的大膽妄為的感覺——所有這一切在進行一場勝負未定的斗爭,直至痛苦的經(jīng)驗和悲傷的事件最終再使我們的心靈重新樹起兒童時代的舊有信念。但是,觀察這樣的疑慮給情感留下的印象,必定是每個人對自己的文化史的貢獻。除了某種東西——所有那些冥想的一種結(jié)果之外,不可能會有其他東西銘刻在心了,這種結(jié)果并不總是一種知識,也可能是一種信念,甚至是間或激發(fā)出或抑制住一種道德情感的東西。
如同習俗是一個時代、一個民族或一種思想流派留下的結(jié)果,道德是一般人類發(fā)展的結(jié)果。道德是我們這個世界里一切真理的總和。在無限的世界里,道德可能只是我們這個世界里的一種思想流派留下的結(jié)果而已;可能從各個世界的全部真理結(jié)論中會發(fā)展起一種包羅萬象的真理!可是,我們幾乎不知道,人類本身是否不單單是一個階段、一個一般的、發(fā)展過程中的時代,人類是不是上帝的一種任意形象。人也許僅僅是石塊通過植物或者動物這種媒介而發(fā)展起來,不是嗎?人已經(jīng)達到了盡善盡美的程度嗎,而且其中不也包含著歷史嗎?這種永無止境的發(fā)展過程難道永遠不會有個盡頭?什么是這只巨大鐘表的發(fā)條呢?發(fā)條隱藏在里面,但它正是我們稱之為歷史的這只巨大鐘表里的發(fā)條。鐘表的表面就是各個重大事件。指針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從不停歇地走動,12點鐘過后,它又重新開始新的行程;世界的一個新時代開始了。
人作為那種發(fā)條不能承載起內(nèi)在的博愛嗎(這樣兩方面都可以得到調(diào)解)?或者,是更高的利益和更大的計劃駕馭著整體嗎?人只是一種手段呢,還是目的呢?
我們覺得是目的,我們覺得有變化,我們覺得有時期和時代之分。我們怎么能看到更大的計劃呢?我們只是看到:思想怎樣從同一個源泉中形成,怎樣從博愛中形成,怎樣在外部印象之下形成;怎樣獲得生命與形體;怎樣成為良知、責任感和大家的共同精神財富;永恒的生產(chǎn)活動怎樣把思想作為原料加工成新的思想;思想怎樣塑造生活,怎樣支配歷史;思想怎樣在斗爭中相互包容,又怎樣從這種龐雜的混合體中產(chǎn)生新的形態(tài)。各種不同潮流的斗爭浪濤,此起彼落,浩浩蕩蕩,流向永恒的大海。
一切東西都在相互圍繞著旋轉(zhuǎn),無數(shù)巨大的圓圈不斷地擴大。人是最里面的圓圈之一。人倘若想估量外面圓圈的活動范圍,就必須把自身和鄰近的其他圓圈抽象化為更加廣博的圓圈。這些鄰近的圓圈就是民族史、社會史和人類史。尋找所有圓圈共有的中心,亦即無限小的圓圈,則屬于自然科學的使命。因為人同時在自身中,并為了自身尋找那個中心,因此,我們現(xiàn)在認識到歷史和自然科學對我們所具有的唯一的深遠意義。
在世界史的圓圈卷著人走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個人意志與整體意志的斗爭。隨著這場斗爭,那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個人對民族、民族對人類、人類對世界的權(quán)利問題就顯露了出來;隨著這場斗爭,命運與歷史的基本關系也就顯露了出來。
對人來說,不可能有關于全部歷史的最高見解。偉大的歷史學家和偉大的哲學家一樣都是預言家,因為他們都從內(nèi)部的圓圈抽象到外部的圓圈。而命運的地位還沒有得到保證;我們要想認清個別的,乃至整體的權(quán)利,還需要觀察一下人的生活。
什么決定著我們的幸福生活呢?我們應當感謝那些卷動我們向前的事件嗎?或者,我們的稟性難道不是更像一切事件的色調(diào)嗎?在我們的個性的鏡子里所反映的一切不是在與我們作對嗎?各個事件不是仿佛僅僅定出我們命運的音調(diào),而命運借以打擊我們的那些長處和短處僅僅取決于我們的稟性嗎?愛默生不是讓我們問問富有才智的醫(yī)生,稟性對多少東西不起決定作用以及對什么東西壓根兒不起決定作用?
我們的稟性無非是我們的性情,它鮮明地顯示出我們的境遇和事件所留下的痕跡。究竟是什么硬是把如此眾多的人的心靈降為一般的東西,硬是如此阻止思想進行更高的騰飛呢?——是宿命論的頭顱與脊柱結(jié)構(gòu),是他們父母親的體質(zhì)與氣質(zhì),是他們的日常境遇,是他們的平庸環(huán)境,甚至是他們的單調(diào)故鄉(xiāng)。我們受到了影響,我們自身沒有可以進行抵擋的力量,我們沒有認識到,我們受了影響。這是一種令人痛心的感受:在無意識地接受外部印象的過程中,放棄了自己的獨立性;讓習慣勢力壓抑了自己心靈的能力,并違背意志讓自己心靈里播下了萌發(fā)混亂的種子。
在民族歷史里,我們又更廣泛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許多民族遭到同類事情的打擊,他們同樣以各種不同方式受到了影響。
因此,給全人類刻板地套上某種特殊的國家形式或社會形式是一種狹隘做法。一切社會思想都犯這種錯誤。原因是,一個人永遠不可能再是同一個人;一旦有可能通過強大的意志推翻過去整個世界,我們就會立刻加入獨立的神的行列,于是,世界歷史對我們來說只不過是一種夢幻般的自我沉迷狀態(tài);幕落下來了,而人又會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與外界玩耍的孩子,像是一個早晨太陽升起時醒過來,笑嘻嘻將噩夢從額頭抹去的孩子。
自由意志似乎是無拘無束、隨心所欲的,它是無限自由、任意游蕩的東西,是精神。而命運——如若我們不相信世界史是個夢幻錯誤,不相信人類的劇烈疼痛是幻覺,不相信我們自己是我們的幻想玩物——卻是一種必然性。命運是抗拒自由意志的無窮力量。沒有命運的自由意志,就如同沒有實體的精神,沒有惡的善,是同樣不可想像的,因為,有了對立面才有特征。
命運反復宣傳這樣一個原則:“事情是由事情自己決定的。”如果這是唯一真正的原則,那么人就是暗中在起作用的力量的玩物,他不對自己的錯誤負責,他沒有任何道德差別,他是一根鏈條上必不可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如果他看不透自己的地位,如果他在羈絆自己的鎖鏈里不猛烈地掙扎,如果他不懷著強烈的興趣力求搞亂這個世界及其運行機制,那將是非常幸運的!
正像精神只是無限小的物質(zhì),善只是惡自身的復雜發(fā)展,自由意志也許不過是命運最大的潛在力量。如果我們無限擴大物質(zhì)這個詞的意義,那么,世界史就是物質(zhì)的歷史。因為必定還存在著更高的原則,在更高的原則面前,一切差別無一不匯入一個龐大的統(tǒng)一體;在更高的原則面前,一切都在發(fā)展,階梯狀的發(fā)展,一切都流向一個遼闊無邊的大海——在那里,世界發(fā)展的一切杠桿,重新匯聚在一起,聯(lián)合起來,融合起來,形成一個整體。
【鑒賞】
尼采(FriedrichNietzsche,1884—1900)是近代德國著名的哲學家,唯意志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
作為哲學家,尼采的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強力意志和超人學說上。他認為萬象世界的本源和動力是渴望征服和強權(quán)的力量,是生命追求超越自身的意志力。這種神秘的、盲目的、沖動的意志力量推動著世界的發(fā)展變化,也是人類社會進步的根本原因。
《命運與歷史》是尼采18歲時在他參與創(chuàng)建的“格瑪尼亞”文學協(xié)會上所作的演講。
在這篇演講中,年少志高的尼采已經(jīng)在相當深入地思索世界存在和發(fā)展的本原問題,并試圖強調(diào)個人的自由意志在與客觀的社會、物質(zhì)世界的對立和沖突中所具有的意義。尼采用熱誠的語言闡釋了他的冷峻的思想,他認為,對現(xiàn)存知識和信仰的懷疑、批判,有賴于從“歷史和自然科學”之中發(fā)現(xiàn)得以“建造冥想的塔樓的牢固的基礎”。他把人確定為世界歷史的中心存在,而人的意志和能動性則在與宇宙萬物的斗爭中,成為世界變化發(fā)展的基本動力。他高揚人的強力意志:“一旦有可能通過強大的意志推翻過去整個世界,我們就會立刻加入獨立的神的行列。于是,世界歷史對我們來說只不過是一種夢幻般的自我沉迷的狀態(tài)。”
尼采的演講以極其簡練的語言包含并展開深邃博大的思想,觀點鮮明,節(jié)奏明快,邏輯嚴謹,環(huán)環(huán)相扣。為了加強演講效果,尼采注重運用排比和設喻、提問和反問等手法,使演講內(nèi)容的展開猶如波濤起伏、連綿不絕,由此把主題思想一步一步地向縱深推進。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尼采的演講不乏辯證法,論辯精彩,語句優(yōu)美,氣勢酣暢,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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