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注釋】
(1)樂游原:唐時京城長安游覽勝地。
(2)向晚:“向”為接近的意思,向晚即為傍晚。意不適:情緒不佳,心情郁悶、不舒暢。
(3)古原:指樂游原,它原是漢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創建,至商隱出游時,已近九百年,故稱“古原”。
(4)只是:一般理解為“只不過是”“怎奈”“但是”“可惜”等意。但周汝昌先生等指出,在李商隱詩文中應理解為“就是”“正是”等意。比如,他在《錦瑟》詩中寫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其中,“只是”就應理解為“正是”。筆者贊成這種理解。
【賞析心得】
這首詩,寫作時間未得準確辨考。但認為他從東川幕府五年返京后而作,當有可能。此時,他已過四十四歲,在其英年早逝,僅有四十六年的歲月中,此詩可視為其夕陽之作。正因為這點,古今大多數人都認為,作者是借此詩抒發遲暮之感,沉淪之痛,因而“觸緒紛來,悲涼無限”(《李義山詩集輯評》)。也有人說,此詩哀嘆唐家衰晚,為憂時憂國之作。從唐朝的衰亡歷史和李商隱的個人身世來說,這些理解都有道理。所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才成為后世傳誦的名句,用來形容夕陽無限美好,可惜好景不長,惋惜中帶有嗟老傷窮、殘陽末路的消極悲觀。
但是,若站在李商隱本人的角度深入分析,以上理解,似有后人主觀臆斷、強加之嫌。為此,周汝昌先生曾提出過不同理解,即李商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句,應具有完全相反、更加積極進取的意思,應該理解為“夕陽無限好,正是近黃昏”。筆者是贊同周先生意見的,認為這首《樂游原》表達了詩人對時光的愛惜,對美好晚景的留戀,進而對一切美好事物匆匆而逝的無限感嘆,反映的是李商隱一生始終不渝、積極進取、憂時用世,渴望實現遠大抱負的情懷。
其根據有以下幾點:
第一,周汝昌先生的意見。“古代‘只是’,原無此義,它本來寫作‘只是’,意即‘止是’、‘僅是’,因而乃有‘就是’、‘正是’之意了”(《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年2月第二次印刷)。
第二,此詩原意的不同理解。“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他在京城長安,傍晚驅車登樂游原,目的不為別的,就是自己情緒不佳,找個喜歡的地方,排遣一下“向晚意不適”的郁悶。“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人登上古原,只見斜陽西照,晚霞滿天、無邊無際,京都長安沐浴在一片金色燦爛的陽光中,這是多么美好的時光?。≡娙诵闹械挠魫烆D時消融,傷凄悲痛、仕途坎坷、世人誤解,統統置于腦后。他才年過四十,懷有凌云之才、報國之心,抒展胸懷,不是正好大干一場嗎?詩人一世困頓、煩惱頗多,他有一種習慣,就是每遇煩心事,就想登高眺望,排解胸中郁悶之氣。其另一首《樂游原》(“萬樹鳴蟬隔岸紅,樂游原上有西風。羲和自趁虞泉宿,不放斜陽更向東。”)以及他在桂林幕府作的《晚晴》,在桂林城北秦城登高吟唱的“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都是同樣的情景,反映了詩人屢經坎坷,卻始終熱愛生活、執著用世、堅持理想、心光不滅的深情苦意,表達了決不悲觀失望、消極退縮的決心。
第三,愛惜夕陽、有所作為,是古代、尤其是唐代志士能人共同的胸臆。無獨有偶,李商隱一向推崇的表兄、另一位大詩人杜牧,也有一首《山行》詩,詩中“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似二月花”,謳歌了經霜楓葉煥發出堅強的夕陽新生活力。商隱此首《樂游原》詩便與《山行》異曲同工,同樣表達了積極進取的人生奮斗精神。
第四,許多人認為,商隱此詩是對唐王朝將要衰落的哀嘆,這不符合他所處時代的形勢特點和其思想狀態。雖然李商隱所處的唐王朝,內憂外患有增無減,衰微沒落已露端倪,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斗爭尚未爆發,國家還維持著暴風雨未來前夕的暫時統一和平靜。據《通鑒》等史料記載,李商隱從十四歲至逝世時,所經歷的文宗、武宗、宣宗三個朝代,均是晚唐中興有望的時候。文宗為人勤懇,著力重振朝綱,除掉奸宦,平息黨爭;武宗會昌年間,重用宰相李德裕,平定澤潞叛亂,破回鶻、廢佛教等方面做出了成績;宣宗在位十三年,勤勉政事,平定黨爭,治國有方,天下稱為“小太宗”。尤在大中三年(849)年春,收復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七關,大中四年,奪回沙洲(今甘肅敦煌一帶),次年又收復河隴地區,大有中興之勢。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說商隱登原哀嘆唐朝衰落,是怎么都解釋不通的。
第五,從李商隱的詩歌成就來看,認為《樂游原》是嗟老悲觀,也是說不通的。商隱詩歌歸屬晚唐,但他不少名篇佳作,即使置放盛唐,也毫不遜色。他所寫的許多吟詠懷抱,感慨身世的詩篇,所表達的都是積極進取、為世所用的渴望,發出了為國效力的熱烈呼聲,就在逝世前不久,還為自己沒能實現“匡國”愿望而憂憤不已。我們所見的李商隱絕命之作《正月十五夜聞京有燈恨不得觀》[作于大中十二年(858),作者終年四十六歲],詩人因赴母喪未能參加京城彩燈盛會,深感遺憾,補詩志慨:“身閑不睹中興盛,羞逐鄉人賽紫姑”,追憶武宗、宣宗時平定藩鎮之亂、收復邊疆失地、萬民同慶的歡樂場面。
根據以上分析,我們有理由認為,對于這樣一位“凌云萬丈才,襟袍未曾開”,終生渴望“匡國用世”的詩人,將他的名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理解為消極的悲嘆,恐怕是一個千年大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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