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成也食客,敗也食客,貴族組建智囊團·孟嘗君列傳》鑒賞
選文:
孟嘗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嬰。田嬰者,齊威王少子而齊宣王庶弟也。
……
諸侯皆使人請薛公田嬰以文為太子,嬰許之。嬰卒,謚為靖郭君。而文果代立于薛,是為孟嘗君。
孟嘗君在薛,招致諸侯賓客及亡人①有罪者,皆歸②孟嘗君。孟嘗君舍業厚遇③之,以故傾天下之士。食客數千人,無貴賤一與文等④。……
秦昭王聞其賢,乃先使涇陽君為質⑤于齊,以求見孟嘗君。孟嘗君將入秦,賓客莫欲其行,諫,不聽。蘇代謂曰:“今旦代從外來,見木禺人與土禺人相與語。木禺人曰:‘天雨,子將敗⑥矣。’土禺人曰:‘我生于土,敗則歸土。今天雨,流⑦子而行,未知所止息⑧也。’今秦,虎狼之國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還,君得無為土禺人所笑乎?”孟嘗君乃止。
齊泯王二十五年,復卒使孟嘗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嘗君為秦相。人或說秦昭王曰:“孟嘗君賢,而又齊族也,今相秦,必先齊而后秦,秦其危矣。”于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嘗君,謀欲殺之。孟嘗君使人抵⑨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此時孟嘗君有一狐白裘,直⑩千金,天下無雙,入秦獻之昭王,更無他裘。孟嘗君患(11)之,遍問客,莫能對。最下坐有能為狗盜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為狗,以入秦宮臧中,取所獻狐白裘至,以獻秦王幸姬。幸姬為言昭王,昭王釋孟嘗君。孟嘗君得出,即馳去,更(12)封傳,變名姓以出關。夜半至函谷關。秦昭王后悔出(13)孟嘗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馳傳逐之。孟嘗君至關,關法雞鳴而出客,孟嘗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為雞鳴,而雞齊鳴,遂發(14)傳出。出如食頃,秦追果至關,已后孟嘗君出,乃還。始孟嘗君列此二人于賓客,賓客盡羞(15)之,及孟嘗君有秦難,卒此二人拔(16)之。自是之后,客皆服。
孟嘗君過趙,趙平原君客(17)之。趙人聞孟嘗君賢,出觀之,皆笑曰:“始以薛公為魁然也,今視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嘗君聞之,怒。客與俱者下(18),斫擊殺數百人,遂滅一縣以去(19)。
齊泯王不自得(20),以其遣孟嘗君。孟嘗君至,則以為齊相,任政。
……
孟嘗君相齊,其舍人魏子為孟嘗君收邑入,三反(21)而不致一入。孟嘗君問之,對曰:“有賢者,竊(22)假(23)與之,以故不致入。”孟嘗君怒而退魏子。居數年,人或毀(24)孟嘗君于齊泯王曰:“孟嘗君將為亂。”及田甲劫泯王,泯王意疑(25)孟嘗君,孟嘗君乃奔(26)。魏子所與粟賢者聞之,乃上書言孟嘗君不作亂,請以身為盟(27),遂自到宮門以明孟嘗君。泯王乃驚,而蹤跡驗問,孟嘗君果無反謀,乃復召孟嘗君。孟嘗君因謝(28)病,歸老于薛。泯王許之。
其后,秦亡將呂禮相齊,欲困蘇代。代乃謂孟嘗君曰:“周最于齊,至厚也,而齊王逐之,而聽親弗相呂禮者,欲取秦(29)也。齊、秦合,則親弗與呂禮重(30)矣。有用,齊、秦必輕(31)君。君不如急北兵,趨(32)趙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33)齊王之信,又禁(34)天下之變。齊無秦,則天下集齊,親弗必走,則齊王孰與為其國也!”于是孟嘗君從其計,而呂禮嫉(35)害于孟嘗君。
孟嘗君懼,乃遺(36)秦相穰侯魏冉書曰:“吾聞秦欲以呂禮收(37)齊,齊,天下之強國也,子必輕矣。齊秦相取以臨三晉,呂禮必并(38)相矣,是子通(39)齊以重呂禮也。若齊免于天下之兵,其讎(40)子必深矣。子不如勸秦王伐齊。齊破,吾請以所得封子。齊破,秦畏晉之強,秦必重子以取晉。晉國敝(41)于齊而畏秦,晉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齊以為功,挾(42)晉以為重;是子破齊定封,秦、晉交(43)重子。若齊不破,呂禮復用,子必大窮(44)。”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齊,而呂禮亡。
后齊泯王滅宋,益驕,欲去(45)孟嘗君。孟嘗君恐,乃如(46)魏。魏昭王以為相,西合于秦、趙,與燕共伐破齊。齊泯王亡在莒,遂死焉。齊襄王立,而孟嘗君中立于諸侯,無所屬(47)。齊襄王新立,畏孟嘗君,與連和,復親(48)薛公。文卒,謚為孟嘗君。諸子爭立,而齊魏共滅薛。孟嘗絕嗣無后也。
……
太史公曰:吾嘗(49)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50)。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蓋六萬馀家矣。”世之傳孟嘗君好客自喜,名不虛矣。
〔注釋〕 ①亡人:逃犯。②歸:歸附。③遇:對待。④等:平等。⑤質作人質。⑥敗:衰敗。⑦流:使漂流。⑧息:停息。⑨抵:到。⑩直:通“值”。(11)患:擔憂。(12)更:改變。(13)出:釋放。(14)發:打開。(15)羞:感到恥辱。(16)拔:使脫身。(17)客:以客禮相待。(18)下:下車。(19)去:離開。(20)自得:安心。(21)反:通“返”。(22)竊:私下。(23)假:借。(24)毀:誹謗。(25)意疑:猜疑。(26)奔:逃奔。(27)盟:發誓。(28)謝:謝絕。(29)取秦:與秦交好。(30)重:被器重。(31)輕:輕視。(32)趨:通“促”。(33)反:改變。(34)禁:制止。(35)嫉:痛恨。(36)遺:給。(37)收:結交。(38)并:一齊。(39)通:往來友好。(40)讎:同“仇”。(41)敝:疲憊。(42)挾:拉攏。(43)交:同時。(44)窮:不得志。(45)去:趕走。(46)如:到。(47)屬:歸屬。(48)親:親近。(49)嘗:曾經。(50)殊:不同。
鑒賞:
孟嘗君名田文,他的父親田嬰是齊宣王的異母弟。田嬰有四十多個兒子,田文只是其賤妾之子。然而野心勃勃的田文憑借自己的才智和掌握機會的能力,通過向父親進言,獲得了田嬰的重視,并得到了為田氏招待賓客的任務。由此,田文借著招賢納士之機,既培養了自己的勢力,又獲得了愛才的聲譽,最終成功地在諸多兄弟中脫穎而出,繼承了田嬰的薛公爵位及其領地薛邑。
田文繼位之后,在薛邑繼續招徠各方人才,隨著門客漸多,田文的名聲也日隆。秦昭王請田文出任秦國宰相,然而又因擔心田文是齊國人,不能盡心為秦,將田文囚禁。田文借著門下雞鳴狗盜之輩的幫助逃回齊國,并做了齊國的宰相。但由于齊泯王始終擔心田文有謀反之心,最終田文還是告病辭官,回到了薛邑。
身處薛邑的田文仍然關注著齊國的朝政,因害怕秦國人呂禮得到齊國的大權后會于己不利,田文竟寫信給秦相魏冉,鼓動秦國伐齊,逼走了呂禮。后來齊泯王滅宋之后,想除掉心頭之刺田文,田文出奔魏國為相,并與秦、燕、趙、韓等國一起伐破齊國,齊泯王亦死于此役。待齊襄王恢復齊國土地后,田文便中立于諸國之間,沒有所屬。田文死后,齊、魏一同出兵滅了薛邑,孟嘗君田文一族也被誅滅,再沒有子孫后裔。
綜觀孟嘗君田文一生,其成敗榮辱都與其養“士”息息相關。他的發跡便是通過招納四方之士而獲得名譽和人望,并因此取得了繼承權。對于當時苦求出人頭地的眾門客,能夠躋身于齊國貴公子的門下,有機會或能飛黃騰達,最不濟也可衣食無憂,自然是美事一樁;而對于齊國,能有這樣一位聞名天下的公子,以加強齊國在諸侯中的威望和地位,使列國不敢輕視,則更是得以獲取外交優勢的一步妙棋。由此看來,田文納士之舉是對田文、門客、齊國皆大歡喜的“三贏”方案。
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美滿嗎?且慢! 在這個所謂的“三贏”方案中,卻存在著致命的缺陷:田文的納士動機只是為了獲取名譽,因此田文對門客的收容幾乎不加鑒別,來者不拒,以至于雞鳴狗盜之輩混雜。當這樣一批“劣質”門客充斥門庭甚至得到青睞時,可想而知,真正的才智之士必然會因不愿同流合污而拂袖離去,甚至遠投別國賢德的公子門下。那么田文擁有的這些門客真的能給田文以及齊國以有益的輔佐嗎?
從表面上看,田文一生之中確實得到了門客的諸多幫助,除了依靠招納門客獲取名譽地位之外,當田文在秦陷入險境之時,是其蓄養的雞鳴狗盜之徒幫助田文安全逃回了齊國;當齊王懷疑田文時,又是田文曾經的門客魏子接濟過的賢者通過犧牲生命幫助田文洗清了冤屈。然而田文最終的結局卻是選擇背叛齊國,憑一個小小的薛邑獨立于諸侯之間,身死之后便慘遭族滅,絕嗣無后。有這么多的門客相助,田文又怎么會走入這樣悲慘的境地而不能自拔呢?原來,田文招納的這些門客大多鼠目寸光,只能解決小問題,卻不懂高瞻遠矚、運籌帷幄,不能在大是大非及關鍵問題上給田文以正確的建議——難得有一個有遠見卓識的門客魏子,卻還被田文趕走了。
比如,在處理田文和齊王乃至齊國之間關系的問題上,門客們幾乎沒有給田文提供任何有益的幫助。當時齊泯王對田文一直深懷猜忌,想除掉田文,卻又對其實力心有忌憚;想將其逐出齊國,又怕他為敵國所用。田文對此也有所知,因此總想著離開齊國另謀發展。可是相對于齊國之需要田文以增加威望和勢力,田文則更需要齊國以作為其有力的后盾。離開了齊國的孟嘗君,將不再是人人敬仰的戰國公子,然而無論田文還是其門客們,卻都沒有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當田文想去秦國為相時,眾多門客竟無一人能出來說服田文,還是多虧周天子的說客蘇代用“土禺”、“木禺”的比喻點醒了田文,使其放棄了仕秦的念頭。數年之后,齊泯王派田文出使秦國,這次再沒有蘇代來勸諫了,于是眾多門客隨著田文赴秦,最后卻狼狽不堪,驚險萬分地逃出了秦國。當田文在齊國罷相之后,竟然為了一己私心而不惜勾結外敵,攻打齊國,只為達到其排除異己的目的;當田文逃出齊國后,更聯合五國之兵伐齊,齊國險些滅亡……這些時候,田文的門客們又在干什么呢?
更有甚者,田文這些雞鳴狗盜的門客們,非但不能匡正田文的言行,還甚至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只因田文一怒便屠滅了趙國一縣無辜的百姓……終日被這些兇頑暴戾的奸邪小人們所環繞的孟嘗君田文,終于在背國棄主的道路上愈行愈遠,身死族滅,可謂咎由自取。
司馬遷在卷末的評語中特意點明薛邑由于六萬余名被孟嘗君招納來的“奸人”而搞得民風暴桀,而這一切的起因便在于孟嘗君的好客是為了“自喜”,而非真正愛才。今天,我們在悲嘆孟嘗君命運的同時,也需謹記“納士”和“選才”必須兼及,切不可顧此失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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