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琵琶仙》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吳都賦》云:“戶藏煙浦,家具畫船。”唯吳興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過也。己酉歲,予與蕭時父載酒南郭,感遇成歌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州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又還是、宮燈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編年】
己酉為孝宗淳熙十六年(1198)。該詞于此年冶游湖州,悵觸合肥舊事而作,詞中“桃根桃葉”,比其人姊妹。姜夔二十余歲游合肥時,于青樓艷遇兩姊妹。別后,縈懷于心,念之不已,歲久不衰,常形諸于詞,達十九首之多。詳見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附《行事考·合肥詞事》。
【匯評】
張炎《詞源》卷下《離情》:“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矧情至于離,則哀怨必至。茍能調感愴于融會中,斯為得矣。白石《琵琶仙》云:“雙槳來時,……”秦少游《八六子》云:“倚危亭,恨如芳草,……”離情當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煉,得言外意。有如“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乃為絕唱。
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四語約是此篇。又云:融情會景,與少游《八六子》詞共傳。
許昂霄《詞綜偶評》:“更添了幾聲啼鴂。 ”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百草為之不芳。”三生杜牧。涪翁詩:“春風十里珠簾卷,仿佛三生杜牧之。”詞中用三生杜牧,本此。“都把一襟芳思”至末,句句說景,句句說情,真能融情景于一家者也。曲折頓宕,又不待言。
周濟《宋四家詞選》:開頭四句順逆相足。
張德瀛《詞徵》卷五:白石《琵琶仙》詞題,引《吳都賦》有“戶藏煙浦,家具畫船”二語,今《吳都賦》無其辭。案李庾《西都賦》云:“方塘含春,曲沼澄秋,戶閉煙浦,家藏畫舟。”或疑“吳”字乃“西”字之訛,然唐之西都,非吳地也,殆白石誤引耳。
王闿運《湘綺樓選絕妙好詞》:此又以作態為妍。
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三:似周秦筆墨而氣格后上。“前事休說”四字咽住,藏得許多情事在內。
鄭文焯《絕妙好詞校錄》:白石《琵琶仙》題引《吳都賦》云:“戶藏煙浦,家具畫船。”惟吳興為然。按二語見《唐文粹》所錄李庾《西都賦》,非《吳都賦》,白石誤。
顧廣圻《思適齋集》:《文粹》引李賦原文,作“戶藏煙浦,家具畫船。”白石作“具”、“藏”,兩字均誤。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此在客吳興時感遇而作。首四句敘往事,“春漸遠”三句敘別后光陰,寫愁中聞見,以疏秀之筆出之。下闕感節序而傷離,榆錢柳絮,皆借物懷人,便無滯相,其佳處在空靈也。
陳匪石《宋詞舉》:“雙槳來時”,從所遇說起,破空而來,筆勢陡健,與他詞徐徐引入者不同。固知未必即系故人,而覺其相似。扇約飛花,是人是景,又心目中認為相似者,所以為“奇艷”也。“春漸遠”一轉,不說其人之似是實非,但就景物言之:汀洲綠矣,鵜鴂鳴矣。 種種皆舊游不堪回首之象,則舊曲之桃根、桃葉必難重遇,可以推知。妙在構一迷離惝恍之境,欲不說破而又不肯終不說破,故其下即痛快言之曰“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突換老辣之筆。所謂紆徐為妍、卓犖為杰者,于寸幅中見之。“野云孤飛”之境,即此是也。過變從“前事休說”翻出。“又還是”一轉,風景依稀似昔,非不可說;“柰愁里”再轉,流年逝水,一去不回,竟無從說。因念“空階榆莢”忽生忽落,變化隨時,不能自主,本一無情之物,“一襟芳思”都付之而無所縈懷,無是事,亦無是理;然鵜鴂先鳴,眾芳皆歇,乃不得不付與之,真所謂“休說”者矣。顧人心之轉換無常,見榆莢之飛,則寸心灰盡;見楊柳之舞,又情思飄揚。“藏鴉細柳”,“舞回雪”之容,今日所見,猶是當日別筵所見,其對“西出陽關”之“故人”勸以更進杯酒者,令人不追想而不得,則又如何意緒耶!全篇以跌宕之筆寫綿邈之情,往復回環,情文兼至。結拍想到“初別”,即行收住,尤覺余味曲包,非以清剛勝也。張炎評之曰:“離情當如皮作,全在情景交融,得言外之意。”讀者宜深味之。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感懷舊游,情景交勝,而文筆清剛頓宕,尤人所難能。起寫畫船遠來,中載有人,因遠處隱約不清,仿佛舊游之人,故曰:“似”。次寫畫船漸近,確似當年蛾眉,故曰“正”。扇約飛花,寫景寫人并妙。“春漸遠”兩句,一氣逕轉,秀逸絕倫;不寫人雖似實非之限,但寫出眼前見聞,以見舊游不堪回首之情。“十里揚州”三句,言前事之哀,因說來傷感,故不如不說之為愈,語亦沉痛。換頭,因景物似昔,頗感時光遷流之速。“都把”兩句,因前事怕說,愁恨難消,故只有將無聊情思,付與榆莢。“千萬縷”兩句,言細柳起舞,更增人悲感。末句,回想當年初別時之情景,正現今同,亦有無限感傷。
【附錄】
杜文瀾《憩園詞話》卷四:張筱峰廣文鴻卓,江蘇華亭人。弱歲工詞,初效姜、張,后乃擴充于南北宋名家。有所仿擬,必神似,而尤嚴于聲律。……尤愛其上巳后二日,訪春虎阜,用白石《琵琶仙》調,全仿四聲,無一異者。詞云:“輕暝收煙。好春在、悶綠慵紅時節。鶯燕爭逐東風,嬌吭脆流葉。尋夢影、溪山未隔。又何許、那人蘭楫。玉鼎聽茶,銀屏品竹,前度明月。縱猶有、當日吟儔,但蓬梗、江涯易分別。兜我十年心事,枉鷗邊重說。斜照里、真娘墓草,替花落、卷起香雪。且更商略新詞,洞簫吹徹。”
又:張東墅太史譜《琵琶仙》一調,用白石韻云:“如畫煙波,記前度、打槳頻迎桃葉。篷底人艷初花,雛凰恁嬌絕。腸已斷、琵琶一曲,況聽到、晚風啼鴂。碧玉新聲,黃衫舊夢,幽怨空說。 認無恙、江上眉峰,似菱鏡、晨妝那時節。惆悵買春期誤,費東皇榆。還笑我、江湖小杜,負俊游、十載泥雪。小影何處驚鴻,個人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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