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田橫義烈》鑒賞

(節(jié)自 《田儋列傳》)

田橫懼誅，而與其徒屬五百余人入海，居島中^①。高帝聞之，以為田橫兄弟本定齊^②，齊人賢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后恐為亂。乃使使赦田橫罪而召之。田橫因謝曰： “臣亨陛下之使酈生，今聞其弟酈商為漢將而賢^③，臣恐懼不敢奉詔，請為庶人，守海島中。”

使還報(bào)。高皇帝乃詔衛(wèi)尉酈商曰： “齊王田橫即至，人馬從者敢動(dòng)搖者，致族夷。” 乃復(fù)使使持節(jié)具告以詔商狀，曰： “田橫來，大者王，小者乃侯耳; 不來，且舉兵加誅焉!” 田橫乃與其客二人乘傳詣雒陽，未至三十里，至尸鄉(xiāng)廄置^④。橫謝使者曰： “人臣見天子，當(dāng)洗沐止留。” 謂其客曰： “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為天子，而橫乃為亡虜而北面事之^⑤，其恥固已甚矣; 且吾烹人之兄，與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縱彼畏天子之詔，不敢動(dòng)我，我獨(dú)不愧于心乎? 且陛下所以欲見我者，不過欲一見吾面貌耳。今陛下在洛陽，今斬吾頭馳三十里間，形容尚未能敗，猶可觀也。” 遂自剄，令客奉其頭，從使者馳奏之高帝。

高帝曰： “嗟乎! 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豈不賢乎哉!” 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為都尉^⑥，發(fā)卒二千人，以王者禮葬田橫。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⑦，皆自剄，下從之。高帝聞之，乃大驚。以田橫之客皆賢，聞其余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則聞田橫死，亦皆自殺。于是，乃知田橫兄弟能得士也。

【譯文】 田橫懼怕漢王誅殺，就帶了他的門徒下屬五百多人逃到海上，居住在一海島中。漢高帝聽說了此事，認(rèn)為田橫三兄弟本來平定齊地，齊地人中的賢德之人大多依附他們。現(xiàn)在他們住在海中，如不收編他們，恐怕今后作亂，便派使者去赦免田橫的罪，并召見他。田橫因此而辭謝說： “我烹殺了陛下的使臣酈生，現(xiàn)在我聽說，他的弟弟酈商是漢將而且很有本事，我害怕不敢接受詔令，請求做一普通百姓，留守海島中。”

使者回去向漢王報(bào)告。高祖皇帝便下詔衛(wèi)尉酈商說： “齊王田橫就要來了，他的人馬和跟從的人，你若敢去驚動(dòng)他們，我就要滅你的族。” 于是，又派使臣拿了符節(jié)去田橫那里，將漢王下詔酈商的情形完全告訴田橫，說： “你田橫到漢來，大到封王，最小也要封侯; 若不來，就要用兵攻打并且誅殺你。” 田橫便與自己的兩個(gè)門客騎馬直抵洛陽，離洛陽還有三十里路，到達(dá)了尸鄉(xiāng)這里便停下?lián)Q馬。田橫答謝使者說： “臣下見天子，應(yīng)當(dāng)沐浴更衣，請?jiān)诖藭和Ｒ幌隆！?田橫對他的門客說： “我當(dāng)初與漢王一起南面稱王，現(xiàn)在漢王做了天子，而我田橫卻成了逃亡的俘虜而去稱臣服事他，這個(gè)恥辱已達(dá)到極點(diǎn)了; 而且我還烹殺了別人的哥哥，而今我與被烹者的弟弟一同服事他的君主，縱然他畏懼天子的詔令，不敢驚動(dòng)我，那我難道不感到內(nèi)心慚愧嗎? 況且，陛下之所以想見我，只不過是想見見我的面貌罷了。而今陛下在洛陽，現(xiàn)在砍下我的頭，奔跑三十里路的時(shí)間，我的形態(tài)面容還不會(huì)改變，還可以看的。” 于是，便自殺，叫客人捧著頭，跟從使者奔馳去上奏高帝。

高帝說： “啊呀! 他那大的名聲是有原因的呵! 他自布衣中起事，兄弟三人相繼做王，這難道不是賢人么?” 高帝為他流下眼淚。于是封田橫的兩位門客做了都尉，調(diào)動(dòng)二千兵卒，用王的禮儀安葬田橫。田橫已經(jīng)安葬了，他的兩位門客在田橫的墳?zāi)古跃蛄硕囱ǎ甲詺⒃诖耍员愕叵赂鷱乃８叩勐犝f此事后十分吃驚。因?yàn)樘餀M的客人都很賢德，高帝聽說其余五百人還在海中，又派使者去召他們回來。使者到達(dá)，那五百壯士聽說田橫已死，也都自殺了。于是可知，田橫兄弟是真能夠得到人才的。

【鑒賞】 田橫(?—前202)，秦末狄縣 (今山東高青東南)人。本是齊國貴族，秦末，從兄田儋起兵，重建齊國。楚漢戰(zhàn)爭中自立為齊王，不久為漢軍所破，投奔彭越。漢朝建立，率部卒五百余人逃往海島; 漢高祖命他到洛陽，被迫前往，因不愿稱臣于漢，于途中自殺。留居海島的部卒聞田橫死訊，也全部自殺。本文所記就是田橫義烈而死的故事。

文章先寫田橫拒召。田橫率徒屬五百余人居海島中，對劉邦建立的漢朝本無威脅，且他人少力量小。但劉邦心地險(xiǎn)惡，怕他以后 “為亂”，乃召他返洛陽。田橫想到他曾烹殺劉邦的辯士酈食其，其弟酈商又在漢朝為將，怕受其害，不愿歸附漢朝，愿為一名老百姓，守海島中。

文章次寫田橫自刎。漢高祖劉邦安定了酈商之后，又派使臣召田橫，并警告他： “不來將起兵討伐!”田橫被迫前來，到達(dá)距離洛陽還有三十里地的尸鄉(xiāng)驛站時(shí)，他覺得稱臣于漢有恥，烹殺了酈食其有愧，不愿與其弟酈商同朝為官，遂自殺。

文章再寫田橫部屬死義。田橫死后，其隨從二人也在他的墓旁掘穴自殺，意為隨他而去。其海上五百部卒也全都自殺。可謂一群義士! 文中除正面寫田橫及其部卒的義烈之舉外，還寫了漢高帝假惺惺的 “召封”、“流涕”、“大驚”，稱田橫為 “賢”，其實(shí)內(nèi)心是怕田橫作亂。兩者對比，田橫忠耿義烈，劉邦狠毒陰險(xiǎn)，因?yàn)樘餀M及其部卒五百多人的死，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文章以直敘手法，寫田橫懼誅而逃亡海上，最后依然被誅，其背后原因，作者不作說明，只是客觀敘述事實(shí)，給讀者留下思索、想象的空間。并以其部卒之死突出田橫之仁義，也反襯劉邦之殘酷。作者雖未明言，但字里行間已透出此意，司馬遷的愛與憎已昭然顯現(xiàn)。

注釋

①“田橫懼誅”句: 田橫,故齊王族,田儋之弟。漢王派酈生前往齊地游說通了齊王廣和相國橫歸漢,田橫以為漢軍不會(huì)擊齊了,便不備戰(zhàn)守城。而漢將韓信乘機(jī)襲齊,虜齊王廣。田橫自立為王,他認(rèn)為是酈生出賣自己而怨恨之,便烹殺了酈生。他懼怕漢王誅殺,便帶了門徒下屬出逃到海上。②田橫兄弟: 田橫及他的兩個(gè)哥哥田儋、田榮,都是豪杰,先后平定齊地。③亨: 即烹。酈生: 名酈食其。漢時(shí)陳留高陽人。好讀書,家貧落魄,人們都稱他叫狂生。劉邦攻城略地時(shí),到達(dá)陳留高陽,食其謁見沛公,與其定計(jì)攻下陳留。食其封號為廣野君,做沛公的說客,被派往諸侯中游說。后游說齊國,憑他的計(jì)謀,齊國已有七十多座城邑歸漢。但韓信襲齊后,田橫認(rèn)為酈生騙了齊,便將他烹殺。酈商: 酈食其之弟,高祖攻城略地到達(dá)陳留,商以四千人馬歸屬沛公。跟隨沛公擊敗項(xiàng)羽,又跟隨沛公擊敗黥布。因?yàn)橛泄Χw為右丞相,被封為曲周侯,死后謚號為景。④雒陽: 即洛陽。尸鄉(xiāng)廄置: 尸鄉(xiāng),地名,在今河南偃師縣東; 廄置,指傳驛換馬⑤北面: 臣見君面向北,因此人們把對人稱臣叫 “北面”。⑥都尉: 漢時(shí)的官職名稱。⑦冢: 墳?zāi)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