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類·純一呼應式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 表現聲勢重在聲氣之感應,處處若有對方之人或人格化之物接受其意志與言論,而其語調即為此對方之人或人格化之物而發。……此種修辭技巧之應用,既非僅憑詞位之配置,亦非憑其意想而謀境界之開擴,又與變化本質者不同。以語氣之轉變,事象之晦顯,為其運用之目標。呆滯者靈活之,平淺者深曲之,晦昧者豁露之,或從虛處生根,或從實處著力,隨所運用,不脫本體。關于表現聲勢者,有 “呼應式”、“敲問式”、“告語式”、“開闔式”等等。……呼應式: 將明本意,先設疑難,語既靈活,義更警醒。此種寫法,必有虛宕,必有斷案,虛宕為 “呼”,斷案即 “應”。呼應之中,其事象純一者,謂之 “純一呼應”。(《詹安泰詞學論稿》 上編第七章 《論修辭》)
【詞例】
祝英臺近
晚 春
辛棄疾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解析】 “純一呼應”的基本特點是“事象統一”。可是,“事象統一”的表現形式卻也比較復雜。按照詹安泰先生的解釋,可以分為三種表現形式。第一種是“雖不設問,而一因一果,呼應分明”的 (引文出處同本條 〔依據〕)。例如宋祁 《玉樓春》 :“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前句為因,后句為果,呼應緊密,聲氣感應。又如秦觀之《蝶戀花》 :“持酒勸云云且住,憑君礙斷春歸路。”也是一因一果,呼應分明的。這兩個例子,前因惜花而持酒勸斜陽,后因惜春而持酒勸流云,皆因面對春歸花落之景情急無奈,而央告于斜陽和流云,希望斜陽流云能解人意,其實斜陽流云怎知人意,乃虛宕也,著力處在于后句之接應,所謂“虛處生根,實處著力”是也。然前句之虛并非空言泛語之虛,而是以實為虛之虛。正如《四虛序》 云:“不以虛為虛而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從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此其難也。否則偏于枯瘠,流于輕俗,而不足采。”我們再引鄭域的 《昭君怨》 來看:“道是花來春未,道是雪來香異。竹外一枝斜,野人家。”此呼應虛設兩疑,應句舒緩而含蓄,呼應分明,同樣也是“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的手法。
第二種則是呼應之間事象純一的。前引辛棄疾 《祝英臺近》 中“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正屬此種。呼句和應句的事象均指明是春和愁。此詞旨在表現離人傷春念遠,感傷哀怨的心緒。這位寂寞獨處的深閨女子,總是在煙雨凄迷之中,啼鶯若恨之時體味著暮春懷人的苦況。上片中“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其實也是屬于因果分明的純一呼應句式。讀這兩句,使人覺得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惆悵,又給人以含蓄深永的回味。“怕上層樓”,是因為不堪凄風厲雨的折磨。可是心念離人,在無可奈何之中又不得不登上層樓望眼欲穿,而在這“十日九風雨”的暮春季節,可憐她只能看到那凄風厲雨摧殘下,令人斷腸的片片飛紅,只能聽到那令人心碎的鶯啼哀鳴。這一組呼應,呼得傷感,應得哀怨,而且應句以后,又連綿以“飛紅”、“啼鶯”等物象層層相應,層應層遠,大有“樓上欄桿橫斗柄,露寒人遠雞相應”那種渺茫難窮的藝術效果。下片末三句的呼應是以夢語出之。這位思婦在夢境中仍然脫不開春愁離恨的纏繞,故爾囁嚅囈語、哽咽猶訴,于是造成一種癡迷恍惚,纏綿反復的情愫意緒,化幻為真,更覺情真意癡,生動感人。所以,此詞一出,便贏得許多論者的嘆賞。如宋人陳鵠贊其“善能轉換”(《耆舊續聞》)。清人沈謙 《填詞雜說》 認為稼軒此詞“昵狎溫柔,魂消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鄧廷楨 《雙硯齋詞話》 更對此詞的美學價值和詞史地位有很高的評價,認為此曲如“獨繭初抽,柔毛欲腐,平欺秦、柳,下轢張、王”。其嘆賞評價之高幾乎無以復加。之所以能有這樣高的評價,和稼軒巧妙運用事象純一的呼應技巧是分不開的。其實這種事象純一的呼應技巧在唐宋詞人中運用很廣,比如早于稼軒一百三十多年的南唐詞人馮延巳,其 《蝶戀花》 詞中就有“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的句子。后來有蘇軾 《十拍子》 云:“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又有周邦彥《一落索》 云:“莫將清淚濕花枝,恐花也,如人瘦。”如此等等,舉不勝舉,都是呼應之間,事象統一的。
第三種是問答式的呼應形式。如晏幾道之 《清平樂》 云:“一夜夢魂何處?那回楊葉樓中。”呼句設問,應句作答,呼應緊密,聲氣貫通。詹安泰先生指出: 此“所應者似出于所呼者之外,實則用意仍系純一,呼為提出,應為具體之答案而已,并未于所呼之外別有因果類似之事象以相比勘也,故仍歸在純一呼應例中”(引文出自同本條〔依據〕)。他還舉了嚴仁的 《訴衷情》 :“斷魂何處?梅花岸曲,小小紅樓。”和朱敦儒的 《桃源憶故人》 :“試問彈淚多少?濕遍樓前草。”以及李清照的 《醉花陰》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等詞為例。從這些例句來看,均是自問自答,正所謂 “將明本意,先設疑難,語既靈活,義更警醒”。這些疑問并不是有疑而問,而是詞人為了警醒詞義所運用的修詞技巧。如果把晏幾道的詞意變為 “我昨夜夢中到了楊葉樓”,便覺得平板無味,毫無生氣可言了。晏詞這一問:“昨夜夢魂何處”?便立即警醒讀者必欲追尋答案,噢! 原來是去了 “那回楊葉樓中”。這樣的句法,前有虛宕,后有斷案,形成一種抑揚起伏、節奏鮮明的語勢,內含深情,輕重有法,聲態逼近。由此可見,句不振義,通篇減色,一句振起,通篇全活。
上述三種,雖形式有別而內涵則一,均屬純一呼應范疇。詞人巧妙地運用這一技巧,往往能使作品產生深刻感人的藝術效果。梁人沈約在其 《宋書·謝靈運傳論》 中論及文章的音韻時說:“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此雖論文,然驗之于詞則無不理通矣!
上一篇:修辭類·興中有比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下一篇:修辭類·頂針續麻格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