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蘇秦列傳第九·于是資蘇秦車馬金帛以至趙?！疯b賞

而奉陽君已死，即因說趙肅侯曰：“天下卿相人臣及布衣之士，皆高賢君之行義，皆愿奉教陳忠于前之日久矣^[1]。雖然，奉陽妒而君不任事^[2]，是以賓客游士莫敢自盡于前者。今奉陽君捐館舍^[3]，君乃今復(fù)與士民相親也，臣故敢進(jìn)其愚慮。

“竊為君計(jì)者，莫若安民無事，且無庸有事于民也^[4]。安民之本，在于擇交，擇交而得則民安，擇交而不得則民終身不安。請(qǐng)言外患：齊、秦為兩敵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齊而民不得安，倚齊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謀人之主，伐人之國，?？喑鲛o斷絕人之交也^[5]，愿君慎勿出于口。請(qǐng)別白黑，所以異陰陽而已矣^[6]。君誠能聽臣，燕必致旃裘狗馬之地^[7]，齊必致魚鹽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園，韓、魏、中山皆可使致湯沐之奉^[8]，而貴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軍禽將而求也;封侯貴戚，湯、武之所以放弒而爭(zhēng)也。今君高拱而兩有之^[9]，此臣之所以為君愿也。

“今大王與秦^[10]，則秦必弱韓、魏;與齊，則齊必弱楚、魏。魏弱則割河外^[11]，韓弱則效宜陽^[12]。宜陽效則上郡絕^[13]，河外割則道不通，楚弱則無援^[14]。此三策者，不可不孰計(jì)也^[15]。

“夫秦下軹道^[16]，則南陽危^[17];劫韓包周^[18]，則趙氏自操兵^[19];據(jù)衛(wèi)取卷^[20]，則齊必入朝秦。秦欲已得乎山東，則必舉兵而向趙矣。秦甲渡河逾漳，據(jù)番吾，則兵必戰(zhàn)于邯鄲之下矣。此臣之所為君患也。

“當(dāng)今之時(shí)，山東之建國莫強(qiáng)于趙^[21]。趙地方二千馀里，帶甲數(shù)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shù)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東有清河，北有燕國。燕固弱國，不足畏也。秦之所害于天下者莫如趙^[22]，然而秦不敢舉兵伐趙者，何也?畏韓、魏之議其后也^[23]。然則韓、魏，趙之南蔽也。秦之攻韓、魏也，無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蠶食之，傅國都而止^[24]。韓、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秦?zé)o韓、魏之規(guī)，則禍必中于趙矣。此臣之所為患也。

“臣聞堯無三夫之分^[25]，舜無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無百人之聚，以王諸侯;湯、武之士不過三千，車不過三百乘，卒不過三萬，立為天子：誠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敵之強(qiáng)弱，內(nèi)度其士卒賢不肖，不待兩軍相當(dāng)而勝敗存亡之機(jī)固已形于胸中矣^[26]，豈揜于眾人之言^[27]，而以冥冥決事哉^[28]!

“臣竊以天下之地圖案之^[29]，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國為一，并力西鄉(xiāng)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見臣于秦^[30]。夫破人之與破于人也^[31]，臣人之與臣于人也，豈可同日而論哉!

“夫衡人者^[32]，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則高臺(tái)榭，美宮室，聽竽瑟之音，前有樓闕軒轅^[33]，后有長(zhǎng)姣美人，國被秦患而不與其憂。是故夫衡人日夜務(wù)以秦權(quán)恐愒諸侯以求割地^[34]，故愿大王孰計(jì)之也。

“臣聞明主絕疑去讒^[35]，屏流言之跡，塞朋黨之門，故尊主廣地強(qiáng)兵之計(jì)臣得陳忠于前矣。故竊為大王計(jì)，莫如一韓^[36]、魏、齊、楚、燕、趙以從親^[37]，以畔秦^[38]。令天下之將相會(huì)于洹水之上，通質(zhì)，刳白馬而盟^[39]，要約曰^[40]：‘秦攻楚，齊、魏各出銳師以佐之，韓絕其糧道，趙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韓、魏，則楚絕其后，齊出銳師而佐之，趙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齊，則楚絕其后，韓守城皋，魏塞其道，趙涉河漳、博關(guān)，燕出銳師以佐之。秦攻燕，則趙守常山，楚軍武關(guān)，齊涉勃海，韓、魏皆出銳師以佐之。秦攻趙，則韓軍宜陽，楚軍武關(guān)，魏軍河外，齊涉清河，燕出銳師以佐之。諸侯有不如約者，以五國之兵共伐之。’六國從親以賓秦^[41]，則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東矣。如此，則霸王之業(yè)成矣?！?/p>

趙王曰：“寡人年少，立國日淺，未嘗得聞社稷之長(zhǎng)計(jì)也。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諸侯，寡人敬以國從?！蹦孙椳嚢俪耍S金千鎰，白璧百雙，錦繡千純^[42]，以約諸侯。

【段意】 詳細(xì)記錄游說趙肅侯的言辭。趙為合縱長(zhǎng)，是合縱政策的中心國，故記錄最詳。先指出立國的根本在安民，以此作為合縱政策的根本出發(fā)點(diǎn)。再指出不與韓、魏、齊合縱的危害：有可能被秦各個(gè)擊破。再指出合縱的好處：六國為一，力量強(qiáng)大，足以拒秦。最后列出具體措施，如何互援互救。經(jīng)過逐層分折，趙王順理欣然同意合縱。

注釋

[1]奉教:聽從教誨。[2]君不任事:無法擔(dān)負(fù)起國事。[3]捐館舍:死的婉稱。[4]無庸:無須、無用。[5]常苦出句:大意是說,常令人難以開口,難以斷然與人絕交。[6]請(qǐng)別二句:大意是說,請(qǐng)讓我分析一下得失利害,就讓它如同陰陽相異那樣明顯。黑白:在這里指擇交的利害差別。[7]旃(zhan)裘狗馬之地:盛產(chǎn)氈子、皮毛、狗馬牲畜的地方。旃:同“氈”。[8]湯沐之奉:諸侯入京朝見天子時(shí),天子賜給他一小塊供齋戒沐浴的領(lǐng)地,稱“湯沐邑”。這里指最寶貴的財(cái)物土地。[9]高拱:高坐拱手,坐享其成。[10]與秦:與秦盟好。[11]河外:泛指今河南省黃河以南一帶。[12]效宜陽:割獻(xiàn)宜陽。宜陽:在今河南洛陽西南。[13]上郡:在今陜西北部。[14]無援:指趙國將無援。[15]孰計(jì):深思熟慮。孰:同“熟”。[16]軹道:韓地,在今河南省洛陽北。。[17]南陽:韓地,在今河南洛陽黃河以北。[18]周:周天子當(dāng)時(shí)僅轄洛陽附近地區(qū)。[19]自操兵:兵臨城下后只有自己投入戰(zhàn)爭(zhēng)。[20]衛(wèi):在今河南省濮陽。卷:在今河南新鄉(xiāng)以南。[21]山東:指崤山以東。包括韓、魏、趙、齊等。[22]害:懼怕。[23]議:貪圖、算計(jì)。[24]傅:同“縛”,占領(lǐng)。[25]無三夫之分:指沒有任何部屬。[26]相當(dāng):對(duì)陣。[27]揜于:被……遮蔽。揜:同“掩”。[28]冥冥:昏昧糊涂。[29]案:考察。[30]見臣于秦:作秦國的屬臣。[31]破人:指攻破別人。破于人:指被別人攻破。[32]衡人者:指主張實(shí)行連衡政治的人。亦即主張與秦作橫向聯(lián)盟的人。衡:同“橫”。 [33]軒轅:高大華美的車。 [34]恐愒(hè):恐嚇、威脅。[35]決疑去讒:決斷疑難問題,擯去讒言誹謗。[36]一:把……聯(lián)合為一。[37]從親:實(shí)行合縱相親。[38]畔:反對(duì)。[39]刳(ku):宰殺。[40]要約:訂立盟約。[41]賓:同“擯”,反對(duì)。[42]純:亦稱“端”。合二丈或一丈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