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敘類·兼三者之妙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詞雖宜于艷冶,亦不可流于穢褻。吾極喜康與之《滿庭芳》寒夜一闋,真所謂樂而不淫。且填詞雖小技,亦兼詞令、議論、敘事三者之妙。(馮金伯《詞苑萃編》卷二)
【詞例】
滿 庭 芳
冬 景
康與之
霜幕風簾,閑齋小戶,素蟾初上雕籠。玉杯醽醁,還與可人同。古鼎沉煙篆細,玉筍破,橙橘香濃。梳妝懶,脂輕粉薄,約略淡眉峰。清新,歌幾許,低隨慢唱,語笑相供。道文書針線,今夜休攻。莫厭蘭膏更繼,明朝又、紛冗匆匆。酩酊也,冠兒未卸,先把被兒烘。
【解析】馮金伯《詞苑萃編》 乃增刪徐釚(虹亭)《詞苑叢談》而成。他于書前自序云:“然比原書刪者十之一,增者已十之三四矣。……予于‘體制’下增‘旨趣’一部,一以溯其淵源,一以窮其閫奧也”。上引論康與之《滿江紅》為其所增,但系采摘自賀裳《皺水軒詞筌》。所謂“閫奧”本指室內深處,后用以比喻事理的精微深奧的境界。韓愈《薦士》詩:“后來相繼生,亦各臻閫奧”。
康與之(字伯可,號順庵)《滿庭芳》首三句,《萃編》 引 《詞筌》謂“寫其節序景物也。”“霜風”應題《冬景》,可知天氣已寒。簾幕,用以遮蔽門窗,以御風寒,詞中最常用,如張先《天仙子》:“重重簾幕密遮燈”;歐陽修《蝶戀花》: “簾幕無重數”。如此,這“閑齋小戶”內仍溫暖如春。現在那明晃晃的月光也照上窗欞了。“籠”應作“櫳”,即窗上雕有花紋的木格子。在寫“節序景物”中透出幾許人不易覺察的溫情暖意。王國維說:“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人間詞話刪稿》)。這里亦正是如此。接由室外而室內: 由“玉杯醽醽”直至過闋煞拍, 皆以“可人”為主向四周輻射, 展開了那一幀春色融融的畫面。“醽醽”,美酒名。《抱樸子·知止》:“密宴繼集,醽醽不撤”。唐太宗李世民 《賜魏征詩》:“醽醽勝蘭生, 翠濤過玉薤。千日醉不醒, 十年味不敗”。“可人”,使人滿意的人。或稱“可兒”,即稱人心意的人。這里是說: 玉杯美酒,有美貌的佳人陪同。接云: 古鼎內的沉香煙繚繞如篆文,裊裊升起;那可意的人兒正玉指纖纖破黃橘香橙。此番情境大類周邦彥 《少年游》 所寫:“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玉筍”(筍),舊時比喻于手足潔白纖細。韓偓《詠手》詩:“腕白膚紅玉筍芽,調琴抽線露尖斜”。再寫這位“可人”并未精心打扮,她薄施脂粉,卻于不經意處仍可見她那淡掃蛾眉的美麗。這里一反“女為悅己者容”的舊套,但卻透出了知己情深,無須靠濃妝艷抹的外表修飾來取悅于對方了。《萃編》 引 《詞筌》謂以上數句 “則陳設之濟楚,肴核之精良,與夫手爪顏色,一一如見矣”。透過這些表示出旖旎溫柔、兩情歡悅的生動情景。
詩詞中即使是純寫景,應該說也有一個 “我”在。但它并不象小說戲劇那樣要刻畫人物性格。不過卻也有些作品往往寥寥幾筆,就使人物栩栩如生,活現紙上。請看由“玉筍”句直至終篇,將這位 “可人”的形體動作和內心情愫,描繪得何其淋漓盡致,形象生動。轉入下闋,緊承上意,但又是完全動態的刻繪了。她先是清歌幾許,一個 “隨”字傳出消息,正如周邦彥詞中的 “相對坐調笙”,他倆是有唱有隨,或說有的唱,有的吟哦; 有的唱,有的輕輕用手打著拍子。正因此,才有下句的 “語笑相供”。你笑我笑;你語我語;和上面唱一樣,是彼此相與的! 這一歡快的場景過去,她輕啟朱唇,柔聲細語地說: 你的讀書作文,我的針線活計,今兒夜里,我倆都休作了,填滿燃燈的油脂,我們飲酒唱歌,盡情歡樂,你可知道,明天早晨又要紛忙匆匆地去作事了!《萃編》 引 《詞筌》 謂以上數句 “則不惟以色藝見長,宛然慧心女子,小窗中喁喁口角”。所言極是。最后,他果然酩酊大醉,連冠兒也不曉得卸; 她呢,“先把被兒烘”。她的用心有多么細,愛意有多么濃,于末句尤見精神。這五個字,看似寫動作,但它一語勝百語,表現出了人的心聲。善于傾聽人物的心聲,對詞意會有更深層次的理解。而這句又正是 “納須彌于芥子”,內容豐富有余不盡之意的。《萃編》引《詞筌》謂:“一段溫柔旖旎之致,咄咄逼人”。只是作者仍以淡筆出之。
宋人黃昇 《花庵詞選》謂“汝陰王性之(名銍),一代名士,嘗稱伯可樂章非近代所及”。劉體仁《七頌堂詞繹》 稱詞“至宋則極盛,周 (邦彥)、張(先)、柳 (永)、康,蔚然大家”。康雖不能與周、柳大家并論,但亦時有佳作,即如本篇既溫柔旖旎,讀后余香滿口,而又絕無狹邪鄙褻味道。“可人”即使是青樓女子,也是一位善良清純、一片真誠地追求著幸福愛情生活的霍小玉式的人物。無論賀裳原作 《皺水軒詞筌》或馮金伯所輯并有刪增的 《詞苑萃編》,都稱此詞“樂而不淫”,確是至當之論。但于藝術特色又都謂“亦兼詞令議論敘事三者之妙”。所謂 “詞 (辭)令,本指應對的言詞。《禮記·冠義》: “顏色齊,辭令順”。《史記》 卷84 《屈原傳》: “博聞疆(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這里似指詞的語言澹雅不俗,富有情致。“敘事”之說,差強人意,至 “議論”云云,則不知何所據了。其實此詞的藝術特色,一在寥寥幾筆,就使這位 “可人”栩栩如生,活現紙上; 二在寫情別致: 勸酒持觴,王筍破橙 (橘),輕歌曼唱,喁喁私語以及妙語“先把被兒溫”,無一不通過動作。使全詞不僅美,而且媚,“化美為媚。媚就是在動態中的美”(萊辛 《拉奧孔》)。竊以為賀裳馮全伯之論,并未一語破的,只可供參考。《萃編》 引 《詞筌》至“咄咄逼人”止,但后面尚有一段文字:“觀此形容節次,必非狹斜曲里中人,又非望宋窺韓者之事,正希真所云真個憐惜也。但受其憐惜者,亦難消受耳。放翁有句云:‘璧月何妨夜夜滿。擁芳柔 (衾),恨今年寒尚淺。’此生差堪相匹”。這段文字說明了三點:一、“可人”的身份及其行事; 二、充分表示出“可人”對其所愛者的“憐惜”;三、與陸游《夜游宮·宴席》 中的情景,“差堪相匹”。這些話足見賀裳的識力,實亦對詞作了評價,馮金伯“萃編”的 《詞苑》卻偏把它刪掉,令人有遺珠之憾。茲錄陸游詞于后,可供加深對本詞的理解。
《夜游宮·宴席》:
宴罷珠簾半卷,畫簾外,蠟香人散。翠霧霏霏漏聲斷。倚香肩,看中庭,花影亂。宛是高唐館,寶奩炷、麝煙初暖。璧月何妨夜夜滿,擁芳衾,恨今年,寒尚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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