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類·說得委婉的宋詞藝術(shù)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jù)】夢窗 《金縷曲》(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云:“華表月明歸夜鶴,問當時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濺清淚。”后疊云:“此心與東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懷此恨,寄殘醉。”感慨身世,激烈語偏說得委婉,境地最高。(陳廷焯 《白雨詞話》 卷二)
【詞例】
金 縷 曲
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
吳文英
喬木生云氣。訪中興、英雄陳跡,暗追前事。戰(zhàn)艦東風慳借便,夢斷神州故里。旋小筑、吳宮閑地。華表月明歸夜鶴; 嘆當時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濺清淚。遨頭小簇行春隊。步蒼苔、尋幽別隝,問梅開未?重唱梅邊新度曲,催發(fā)寒梢凍蕊。此心與東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懷此恨,寄殘醉。
【解析】委婉,相對于直截了當、慷慨激烈地表達作者思念意脈的本來面目而言,它是一種以富有暗示性的形象將感情曲折道出、特別是將本來十分激烈的情感柔化、對象化的寫作風格。它能使作者的情感與詞作意象之間既保持深刻的聯(lián)系,又產(chǎn)生一定的距離,從而使接受者不必經(jīng)受詞人情感的直接“轟炸”,而是在體會詞作意象的美感時,又接受這富有暗示、象征、比擬性的意象的啟示,體悟到作者所要表達的情感、思致本身。因此,這意味著委婉之詞中有雙層的審美空間,可以為接受者提供層次更多的審美感受。如果把直露之詞稱作“硬說”的話,則可以把委婉之詞稱作“軟說”。這一“硬”一 “軟”形成的效果差別是很大的,尤其是在處理某些對詞體來說頗為特別的題材如家國之感、政治態(tài)度時,“軟說”能把本屬于政治、倫理范疇的情感處理成一種美感經(jīng)驗,而如果“硬說”,則其情感仍舊滯留在倫理政治的范圍內(nèi)。這對詞的文體美是一種浪費。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不成功的詞。比如同是寫對國家政事的態(tài)度,文及翁的“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賀新郎·一勺西湖水》)對于不問國運的處士先生痛加指責,可謂快意矣,若論余味,則不如吳文英的 《金縷曲》(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
吳文英這首詞,純因“說得委婉”而獲得了含蓄不盡的神味。這是一首借追憶中興名將韓世忠事跡來表達自己關(guān)心國事而無可奈何的懷古傷今之作。“履齋先生”即南宋后期重臣吳潛,當時為蘇州太守,與吳文英這個幕僚交誼很厚。“滄浪”即蘇州滄浪亭,曾為名將韓世忠別墅。此詞上闋寫吳文英陪吳潛游賞時對韓世忠的著力追想,此種追想或來自真實的歷史,或得自作者自己的幻覺,真幻交錯,織成一片迷離之境。“戰(zhàn)艦東風慳借便,夢斷神州故里。旋小筑,吳宮閑地。”是對其真實事跡的追懷。宋高宗建炎四年,韓世忠在黃天蕩大勝金兵,將其圍困四十八天但最終未能獲勝,這真是“東風慳借便”,殆天意而非人力了。這樣,韓世忠收復故土失地之夢終于破滅,不久,他卜居于滄浪亭,閑過了一生。接下來作者張開想象的翅膀,想象這位抱憾而逝的英雄英靈不滅,乘月夜化鶴歸來棲于故園 (即滄浪亭) 的華表之上,他與自遼東化鶴歸來的丁令威懷著同樣的今昔之恨,看到自己當年所賞所愛并且手植的花草樹木今天 (吳文英的時代) 已是這般模樣了,不禁深深嘆息而且流淚。他的淚水濺在故園花枝上,使作者眼中瑩瑩的花露又幻化成深夜英靈的清淚。
這里作者的想象及化用丁令威化鶴之典都是很見功夫的,使人初步欣賞到了他詞作的語言、意象之美。這些想象要表達怎樣的思想感情呢? 是作者本人的今昔之感,這今昔之感又是為下闋中作者的感慨國事作準備的。吳文英生當南宋晚期,當時不僅民生凋敝、人心渙散(上舉文及翁的詞也能說明這一點)、國運也已日蹙,整個朝野顯示出一種大勢已去、無可挽救的頹喪。南宋前期的陳亮尚能唱出 “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的豪邁之詞(《水調(diào)歌頭》)如今在這片曾是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的國土上,再也沒有 “一個半個恥臣戎”的呼喊 (引文同上),在大多數(shù)詞人那里,冷紅、泣淚、幽恨、送春的不祥言辭預示著國脈微弱,吳文英也借韓王嘆惜 “當時花木今如此”委婉地表達自己對國運今已如此的感傷,此種不直截了當?shù)谋憩F(xiàn)風格顯示了幽深曲折的意味,讓接受者在欣賞與破譯時獲得了創(chuàng)造的快感。
此詞下闋開始,寫一簇陪伴太守 (遨頭,太守之謂) 的游賞隊伍尋幽探梅。他們在梅邊填詞度曲,催花早開,春早來。“此心與東君同意”一句承上啟下,“此心”,指吳潛與作者本人之心,“東君”,司春之神。二者心意相同,都希望幽寒中梅花早發(fā)。但是,“后不如今今非昔”,這是他預感到國家將亡而說出的唯一一句牢騷已極的話,卻還是借著悼古傷今、惜花惜草的口吻道出。豪放派的詞人也許要于此大加渲染,將心中塊壘吐凈為快了,他卻以 “兩無言,相對滄浪水”作繼。作者與吳潛兩人,面對無法收拾、無力收拾的將頹大廈,只能避目于滄浪水而且 “無言”了,這種無言的沉思中,包含著說也無用的千言萬語。國破家亡,是一種不能想象、不堪承受的強烈痛苦,吳文英既然已敏感地預見了它,心中的憂恨又怎能不淹沒了他? 但是這一介書生憂恨有何用,他不得不將“此恨”蓄藏于心,一杯接一杯地飲酒,欲以醉酒作解脫了。激烈的憂憤化為無奈的飲酒,作者就這樣憑借對自己的神態(tài)與心理的描繪,道出了與激烈語同樣多的心思,而這不言之言的委婉,更讓人感到摧剛為柔的悲愴,從而感慨萬端。同時它也使詞作獲得了回味不盡的效果。
這種委婉的寫作風格,是構(gòu)成詞境婉約風格的重要特質(zhì)。因為婉約即是委婉含蓄,這是宋詞壇的主導風格。而不盡說,不 “硬說”的委婉風格,自 《花間詞》確立起來后,一直為宋詞人所樂用、所善用,象辛棄疾的 《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又何嘗不是這種風格的范例! 因為它可以形成詞境的軟媚、優(yōu)美、曲折層深等本色美,所以在歷代詞論家那兒,也是被大加首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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