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敘類·層層脫換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海綃翁曰:“墜燕”,去妾也。已成往事,故曰 “又”。“葉吹”十一字,言我朝暮只如此過。從 “夜涼”再展一步,然后以 “當時”句提起,“客路”句跌落。“霧環”三句,一步一轉,收合 “明月娉婷”。“別館”正對 “南樓”,“乍識”“似人”,從 “不見”轉出。“舊色舊香”,又似真見,“閑雨閑云情終淺”,則又不如不見矣。層層脫換,然后以“真真難畫”,只作花看收住。復轉一步作結,筆力真破余地。(陳洵《海綃說詞》)
【詞例】
絳 都 春
燕亡之矣,京口適見似人,悵怨有感。
南樓墜燕。又燈暈夜涼,疏簾空卷。葉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當時明月娉婷伴。悵客路、幽扃俱遠。霧環依約,除非照影,鏡空不見。別館。秋娘乍識,似人處、最在雙波凝盼。舊色舊香,閑雨閑云情終淺。丹青誰畫真真面,便只作,梅花頻看。更愁花變梨霙,又隨夢散。
【解析】夢窗曾在杭州娶一妾,早亡。夢窗對她的感情很深,在詞作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憶起他們一起生活的美好時光,并反復抒發其悲慟哀悼之深情。有一次,他過貴人家,隔墻聽到簫鼓之聲,疑內間有人正按曲而舞,因此想象起舞人的舞姿,進而聯想伊人。事見其 《珍珠簾》(蜜沈爐暖余煙裊)。此詞所寫, 則夢窗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他在京口 (今江蘇鎮江) 遇見了一位容顏極似杭州亡妾的女子,他甚至想將這位 “京口似人”的容貌畫下來,頻頻觀賞,聊作慰藉,然而就連這位 “似人”也未能常見,而亡妾的形象只像夢幻一般,風流云散。
上片,伊人已逝,然而不時想起她的倩影,可惜已不可復見。“花”、“明月娉婷”、“霧環”,她的姿色是十分美麗的。“晨晞秋光短”,她的生命又是那樣短暫。當時明月之下,她是那樣娉娉婷婷,如今則“幽扃俱遠”,彼此分屬于永遠不可勾通的兩個世界。云環玉臂盡管依約如在眼前,但畢竟有影無形,鏡臺不可復照。上片的層層生前與死后的對照描寫,正是為了引出下片的“似人”。上片是“疏簾空卷”,是“晨晞秋光短”,是“幽扃俱遠”,是“鏡空不見”,反復鋪敘,則伊人確乎已不可見。此為一層。下片,“乍識”,則從“不見”轉出,然“乍識”的“秋娘”只是“似人”而已,而非真正的伊人,非為伊人而似伊人,叫人驚絕。由伊人而脫換為“似人”,又一層。“舊色舊香”,“雙波凝盼”,又與伊人并無二致,雖是“似人”,但在詞人的心目中卻是真正的伊人,此又由“似人”脫換為伊人。“雙波凝盼”四字,傳神地寫出“似人”與伊人最為相似及不可分辨之處,是全詞的點睛之筆,也是詞人完成層層脫換的關鍵之筆。如無此四字,則詞人不可能在“似”、在“見”,在不似、在不見上作文章。“閑雨閑云情終淺”,則“似人”與伊人僅僅是顏色類相似,而情意卻不相如。“似人”是情淺,伊人是情深,“似人”終究是僅似伊人而非真正的伊人,這就又由伊人脫換為“似人”,由真正伊人脫換為不如不見“似人”,又是一層。從敘事視角看,是由不見伊人、想見伊人脫換為“乍識”“似人”、仿佛見到伊人,由仿佛見到伊人脫換為似真正見到伊人,又由似真正見到伊人脫換為所見非伊人而只是“似人”而已。從抒情的視角看,是由凄苦脫換為差可慰藉的驚喜,由差可慰藉的驚喜脫換為望外的欣喜,最后又由望外的欣喜脫換為無可如何的失望。層層脫換,微妙地刻畫出詞人心理的種種變化,尤為成功。在現實生活中,一個人與另一個人身材容貌非常相似是可能的,但要找到情感深處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則是不可能的。詞人以容貌上的似——極似,情感上的不似作為敘事和抒情的中軸,層層脫換,曲盡變化,委婉卻又極為深刻地寫出他對亡妾的一片癡情。在悼亡詞中,在描寫戀情的詞作中別具一格。
吳文英在京口遇到“似人”,只是一種偶然的生活現象,然而詞中所表現的對亡妾一往情深的追悼、刻骨的思念,對詞人的感情生活來說,則又是必然的。優秀的文學家、藝術家往往就是通過某些偶然的生活現象和片段來表現他們認為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思想情感。小到一首詞,大到一部小說、一部戲都無不如此。
層層脫換,一般用于有某些敘事成份的詞作。純粹的抒情詞作,詞人的感情層次也必然轉折,但不可能有敘事層次的反復脫換。縱觀一部詞史,詞以純抒情者多,兼有敘事成份者少; 就是吳文英本人的詞,也以純抒情者多,類乎本詞有敘事成份者少; 因此,層層脫換這種手法的運用,從總體上看較少,就是吳文英的詞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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